大巴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前行，引擎发出沉闷的低吼。
    窗外，黑松岭的原始林海在雨后的薄雾中呈现出浓得化不开的墨绿，层层叠叠，深不见底。
    湿漉漉的枝叶刮擦着车窗玻璃，留下断续的水痕，像某种巨大生物缓慢爬行留下的粘液。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植物腐败的微甜，还有大巴本身散发的汽油和皮革混合的沉闷味道。
    车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班主任为了驱散长途的沉闷和窗外略显压抑的风景。
    正站在过道前端，挥舞着一张打印纸，脸上是刻意营造的亢奋。
    “同学们！旅途漫长，我们来玩个大的。
    沉浸式剧本杀！”他拔高的声音压过了引擎的噪音，“主题是——《永恒的囚笼》！
    背景设定在一个由时间之神”克罗诺斯”和空间之神”卡俄斯”共同维系的古老神域！”
    “哇哦！”
    “神明主题！酷！”
    “谁演时间之神？谁演空间之神？”
    瞬间，沉闷被点燃。
    同学们兴奋地交头接耳，目光在彼此脸上逡巡，猜测着角色的分配。
    后排几个男生甚至开始夸张地模仿神明的姿态，引来一阵哄笑。
    “别急别急！”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开始念旁白，声音抑扬顿挫，试图营造神秘感，“在无尽星海的边缘，时间之河奔流不息，空间之网交织万物。
    克罗诺斯执掌光阴的沙漏，卡俄斯编织维度的经纬。他们是神域的双柱，共享权柄，也共享永恒的孤寂……直至平衡被打破。
    神域的核心”源点”被污染，维系的力量开始崩解！凶手，就隐藏在你们之中！”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讨论。
    “肯定是嫉妒！时间之神觉得空间之神太自由了！”
    “也可能是空间之神想吞噬时间，获得绝对掌控！”
    “得了吧！剧本里不是说他们是挚友吗？共享孤寂那种！”
    “嗤——”一声带着明显戏谑的轻笑从林予斜后方响起，是班里的“八卦王”李响，他促狭地眨眨眼，声音不大却足够附近几排人听清。
    “挚友？共享孤寂？你确定剧本里写的……仅仅是友情？”他故意拉长了尾音，眼神暧昧地在车厢里扫了一圈。
    引得几个女生捂嘴偷笑，几个男生发出心照不宣的起哄声。
    林予坐在靠窗的位置，墨泽在他旁边。
    窗外的浓绿阴影随着车辆的颠簸在他苍白的脸上明灭交替。
    指尖那道细微的伤口，在颠簸和车厢内逐渐升温的喧嚣中，麻痒感似乎又加重了。
    带着一种细微的、如同冰冷蠕虫在皮肤下钻行的错觉。
    他下意识地将手缩进袖口，指腹用力按着伤口，试图用疼痛驱散那诡异的触感。
    同学们关于“时间”与“空间”的讨论，关于“友情”的暧昧调侃。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入他耳中，模糊而遥远，激不起他半分参与的兴趣。
    他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
    墨泽却显得兴致盎然……他微微侧身，手肘支在两人座位中间的扶手上，托着下巴，银灰色的眼眸饶有兴致地扫视着热烈讨论的同学们。
    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在窗外流动的浓绿阴影映衬下，显得格外深邃。
    “好了！角色分配！”班主任的声音压过议论，“根据抽签——林予，扮演空间之神”卡俄斯”！”
    林予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中。
    空间之神？卡俄斯？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咒语，瞬间击穿了他强装的平静。
    昨夜修复室里撕裂的黑暗裂口、翻涌的暗紫色浓雾、冰冷非人的吮吸感、玻璃上无声尖叫的污秽倒影……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粘稠冰冷的恐惧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翻涌上来。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尖的麻痒感瞬间变得尖锐刺痛！
    “哇！林予演卡俄斯？合适！”
    “沉默寡言，自带神秘感！”
    “卡俄斯大人，请多关照啊！”有人笑着调侃。
    林予却像没听见。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蔓延开，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墨泽的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银灰色的瞳孔深处，那流转的星尘似乎极其短暂地加速旋转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慰性质地轻轻拍了拍林予冰冷僵硬的手臂。
    那低于常人的冰凉触感，此刻非但没有带来安抚，反而像是一小块寒冰贴在了林予的皮肤上，激得他手臂肌肉猛地一缩。
    “别紧张，”墨泽的声音依旧温和清越，带着笑意，“只是个游戏。”
    他看向林予的眼神专注而清澈，仿佛真的只是在鼓励一个内向的同桌参与集体活动。
    班主任没有理会林予的异样，继续念着旁白，声音在颠簸的车厢里回荡，试图营造肃杀的氛围：“卡俄斯！空间的编织者！你感受到维系神域的”源点”核心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空间的经纬在你的意志下痛苦地扭曲、呻吟！是谁？是谁玷污了神圣的平衡？找出那亵渎的毒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予身上，带着兴奋和期待，等待“空间之神”的台词和反应。
    林予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冰冷粘腻的破布，又干又涩，
    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周围一张张因游戏而亢奋的脸，只觉得那些面孔在昏暗颠簸的光线下扭曲变形。
    如同昨夜禁书区书架玻璃上那些无声尖叫的倒影！班主任念出的每一个字——“撕裂”、“扭曲”、“玷污”、“毒刺”。
    都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脆弱的神经。
    他仿佛真的感受到了空间被撕裂的痛苦，嗅到了那股浓烈的腥甜铁锈味！
    “卡俄斯大人，说话啊！”有人等不及了，笑着催促。
    “感受到空间波动了没？快用神力探查凶手！”
    另一个扮演神侍的同学入戏地喊道。
    林予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指尖的伤口处，那股麻痒感骤然爆发，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在里面疯狂搅动！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剧烈的疼痛来压制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身体诡异的反应。
    就在这时，墨泽再次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这一次，他的指尖似乎极其短暂地、若有若无地拂过了林予紧握的拳头，掠过那被指甲掐住的掌心。
    “别怕，”墨泽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林予能听见，那清越的声线里似乎揉进了一丝奇异的、金属般的磁性，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安抚力量。
    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诱惑？“感受它……林予。空间的波动……就在你身边……在流动……”他的目光深深看进林予因恐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银灰色的眼眸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林予苍白惊惶的脸。
    林予像是被那目光攫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在墨泽的低语和那奇异目光的引导下。
    在指尖尖锐的麻痒和心脏被攥紧的痛苦中，在周围同学期待目光的无声催促下——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本能，极其艰难地、嘶哑地挤出了剧本上的台词，声音干涩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维……维系之网……在……在哀鸣……”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有……有毒的阴影……缠绕着……”源点”……我……我看到了……”他停顿了一下，巨大的恐惧感让他几乎窒息。
    但墨泽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锁住了他。
    他闭上眼，像是要隔绝外界的一切，又像是要沉入某种更深邃的黑暗，终于吐出了剧本设定的关键指控，声音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实的颤抖和痛苦：
    “那阴影……带着……时间的……锈蚀……气味……”
    “克罗诺斯！”扮演神侍的同学立刻激动地指向另一个抽到时间之神的男生，“空间之神指认时间之神克罗诺斯污染源点！”
    车厢里瞬间炸开了锅！
    “真的是时间之神？”
    “我就说！时间最狡猾！”
    “克罗诺斯快辩解啊！”
    “证据！空间之神你看到什么了？”
    “锈蚀的气味？时间久了确实会生锈啊！”
    被指认的“时间之神”一脸懵，随即涨红了脸开始激烈反驳。
    同学们迅速分成两派，围绕着时间之神是否有作案动机和能力，空间之神的“感知”是否可靠，展开了唇枪舌剑的激烈辩论。
    车厢里充满了亢奋的争吵声、拍打座椅声和夸张的演技发挥声。
    林予如同虚脱般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校服已被冷汗浸透。
    指尖的麻痒和刺痛感并未因指认结束而消失，反而像无数冰冷的蚂蚁，顺着指尖的血管，一点点向上蔓延。
    刚才说出“时间的锈蚀气味”时，他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混合着铁锈和臭氧的冰冷气息，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他不敢看旁边的墨泽。
    墨泽却似乎心情极好……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扶手，银灰色的眼眸含着笑意。
    兴致勃勃地看着车厢里这场由他同桌一句话引发的、关于神明权柄的“激烈战争”。
    当辩论达到最高潮，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时，墨泽忽然微微倾身，凑近林予耳边。
    车厢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墨泽温热的呼吸拂过林予冰凉的耳廓，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硝石般的冰冷气息。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愉悦和某种更深邃满足感的磁性。
    清晰地钻进林予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混乱的意识深处：
    “看，多有趣？”时间”被逼到了角落……而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宠溺的赞叹。
    “只用了一句话，就让空间的”意志”……成为了审判的”利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予苍白汗湿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完美的弧度。
    如同欣赏一件由自己亲手雕琢、正逐渐显现出预期裂痕的脆弱艺术品。
    “干得漂亮，我的卡俄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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