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书声……
    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针扎入林予的耳膜。
    他猛地睁开眼。
    没有粘稠的暗紫色污迹，没有扭曲蠕动的空间。
    没有沃伦守夜人佝偻的身影，也没有墨泽那双吞噬光线的深渊黑瞳。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恒定的嗡鸣，光线均匀地铺洒在巨大的橡木书桌上。
    桌上，《阿克罗伊德残篇》的焦黑残片依旧安静地躺在修复衬垫上，那道狰狞的撕裂伤横亘在模糊的朱砂符箓中央，没有任何异样。
    空气里只有陈年纸张的酸腐、糨糊的微甜，以及尘埃缓慢沉降的气息。
    凝固而沉闷，一如他无数次独自工作时的每一个深夜。
    他依旧坐在那张沉重的橡木椅上。身体僵硬，指尖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指腹上，一道新鲜的、细小的割痕清晰可见，边缘微微泛红，渗出了一点细微的血丝，正缓慢地凝结成暗红色的小点。
    伤口周围，皮肤是正常的颜色，没有任何冻伤的青灰痕迹。手臂、衣服上，也没有任何暗紫色的粘液。
    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林予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带来冰凉的黏腻感。
    他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吸入这凝固而沉闷的空气，仿佛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
    是……幻觉？
    饥饿带来的强烈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头顶，胃部传来一阵阵痉挛的空洞痛楚。
    他这才想起，自己为了赶工，已经几乎一天滴水未进。
    身体在极度疲惫和低血糖的双重压迫下，确实可能产生极其逼真的幻视幻听。
    “饿坏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自嘲，“都……出现幻觉了……”
    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指尖的刺痛感是如此真实，却又如此“平常”。
    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指腹用力蹭过那道细小的伤口，仿佛要将那残留的、被吮吸的冰冷触感彻底抹去。
    疼痛让他微微蹙眉，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他扶着冰冷的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有些发软，但还能支撑。
    必须离开这里……这死寂的修复室，这凝固的空气，这厚重的书架投下的阴影……
    一切都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抑，仿佛下一秒那些恐怖的幻象就会再次撕裂现实，汹涌而出。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这一次，门把手冰凉而顺滑。
    他用力一拧，向外推去——
    “吱呀——”
    门轴发出沉重而古老的呻吟。门，开了。
    外面是图书馆禁书区幽深的长廊。光线比修复室内更加昏暗，只有墙壁高处几盏古老的壁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一小片的浓重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尘埃和纸张朽坏的气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
    在幽暗中投下连绵不断的、深不见底的阴影轮廓。
    林予几乎是跌撞着冲入这条长廊。他只想尽快逃离这片死寂之地，逃到有光亮、有人气的地方去。
    冰冷的恐惧感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缠绕在脊椎深处，催促着他加快脚步。
    他跑得太急，视线又因眩晕和昏暗而模糊。在长廊一个堆放着待处理书籍的、光线尤其昏暗的拐角处——
    “砰！”
    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上！
    对方似乎比他更单薄，猝不及防之下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被撞得向后踉跄了一步。
    林予自己也因反作用力差点摔倒，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手掌却按在了一截冰冷光滑的布料上。
    “对、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林予慌忙站稳，心脏因惊吓而狂跳不止，连声道歉。他抬起头，想看清被自己撞到的人。
    昏黄摇曳的壁灯光晕下，站着一个少年。
    他身形高挑却略显纤细，穿着一件样式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纯黑色长袍，袍袖宽大，衣料在微弱光线下泛着一种柔顺而冰冷的光泽。
    如同流淌的夜色，银色的长发——那种纯粹到近乎流淌着月光的银白——随意地用一根深色的丝带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在昏暗光线下几乎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他的肤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冷白，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却毫无生气。
    最令人移不开眼的是他的脸……眉骨清晰，鼻梁高挺……
    此刻，那双眼睛正看向林予——眼瞳的颜色是极其罕见的、剔透的银灰色，如同沉淀了星尘的寒潭，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一种非人般纯粹而清冷的光泽。
    那眼神里没有愠怒，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似乎刚刚从某种思绪中被惊醒的茫然。
    随即化开成一种温和的、如同初融冰雪般的笑意。
    “没关系。”少年的声音响起，清越而干净，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玉石相击般的质感，尾音微微上扬，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清爽。
    “是我没注意，站在了路中间。”他轻轻拍了拍被林予撞到的袍袖，动作优雅而随意，嘴角噙着那抹温和的笑意，“你看起来……很匆忙？”
    林予看着眼前这张英俊得近乎不真实的脸，听着那温和清越的声音，紧绷的神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骤然松弛下来。
    那冰冷的恐惧感似乎被驱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虚脱后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恍惚。
    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一种极其清冽、极其干净的气息，像是冬日雪后松林里最清新的空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捕捉的冷香。
    这气息与修复室里那腐朽的纸张味、幻象中浓烈的腥甜铁锈味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令人心安的对比。
    “我……”林予张了张嘴，嗓子依旧干涩，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我刚从里面出来，”他指了指身后修复室紧闭的门，“有点……不太舒服。”
    他下意识地将那只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银发少年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予略显苍白疲惫的脸，又落在他那只下意识藏起的手上。
    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光点流转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修复室？”少年微微歪了歪头，银色的发丝滑落肩头，动作带着一种天真的好奇，“听说里面存放的都是些……很特别的东西。”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特别”两个字，却被他用一种极其轻微、带着点微妙探究的语气吐出。
    “嗯。”林予含糊地应了一声，不太想回忆刚才那些“幻觉”，更不想提及那本诡异的《阿克罗伊德残篇》。他只想尽快离开这条幽暗的长廊。
    “我叫墨泽，”少年似乎看出了林予的不安和去意，主动开口，笑容更加温和清澈，如同月光下初绽的雪莲。
    “刚转学过来，对这座古老的图书馆……还不太熟悉。”他伸出手。那是一只极其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和他脸色一样的冷白。
    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只是指尖的温度，在接触的瞬间，林予感到一种低于常人的、玉石般的冰凉。
    “林予……”林予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握了一下那只冰凉的手。
    那触感让他指尖伤口微微一麻，但很快被对方笑容里的暖意驱散了那丝异样。
    “林予……”墨泽轻声重复了一遍，银灰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他，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的韵味。
    “很好的名字，予取予求，很……慷慨。”他唇角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露出一点洁白的、带着点俏皮意味的虎牙尖。
    “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我知道一个地方，能看到很好的月光，或许能让你舒服些。
    ”他的语气自然、真诚，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善意。
    林予看着墨那双清澈温和的银灰色眼眸，感受着对方身上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清冽气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松了下来。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确实需要一个地方缓一缓。
    而且……眼前这个叫墨泽的少年，身上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相信。
    “好……”林予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虚弱和依赖。
    墨脸上的笑容瞬间明亮了几分，如同月光破开云层。“这边走……”
    他侧身，宽大的黑袍袖口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指向长廊更深处的某个方向，动作轻盈而流畅。
    林予跟在他身侧……墨的步伐很稳，但似乎刻意放慢了速度，迁就着林予有些虚浮的脚步。
    两人并肩走在幽暗的长廊里，只有脚步声在巨大的书架间轻微回荡。
    墨偶尔会低声介绍几句图书馆某个角落的传说，或者某个有趣的书架位置。
    他的声音清越温和，如同幽谷中的溪流，一点点洗刷着林予心头的阴霾和恐惧。
    林予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甚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几句。
    墨似乎对古籍修复很感兴趣，问了一些专业性的问题，林予也尽力回答着。
    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平静感，伴随着对眼前这个温和英俊少年的好感，悄然在林予心底滋生。
    他们没有回头。
    因此，谁也没有看到，在刚才他们相遇的那个昏暗拐角处，光线无法照射到的、最深的阴影角落里——
    一滴粘稠、暗沉近黑的液体，正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墙壁缝隙中渗出、凝聚、饱满。
    最终，“嗒”地一声，沉重地滴落在地板上。
    那颜色，像凝固的淤血。那位置，恰好是林予刚才踉跄时，手臂无意中擦过墙角的地方。
    暗红的液体在地板上晕开一小摊，如同一个沉默的、不祥的印记，在昏黄的壁灯光晕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空气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令人作呕的腥甜铁锈味，一丝丝弥漫开来，又迅速被图书馆固有的尘埃气息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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