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断喝如同投入粘稠沼泽的石块，在死寂中激起一圈圈迟滞的涟漪。
    林予的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搏动，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顺着墨泽那双骤然转向门口的、深渊般的黑瞳望去，视线艰难地穿透书架狭窄的缝隙。
    修复室门口的光线似乎被某种力量扭曲了，形成一个模糊的、摇曳的光晕轮廓。
    光晕中央，站着一个人影。
    不是实体，更像是由无数细微的、不断闪烁明灭的尘埃颗粒勉强聚合而成的一个形貌。
    那身影佝偻、瘦削，穿着一件样式古老、浆洗得发硬、边缘磨损严重的深棕色守夜人制服，颜色陈旧得如同干涸的血迹。
    帽子压得很低，帽檐投下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完全吞噬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和两片抿得死紧、毫无血色的薄唇。
    他手中没有提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造型极其古怪的器物。
    那东西像是某种巨大的、畸形的昆虫口器与精密黄铜仪器的诡异融合体。
    主体是暗沉发黑的黄铜，布满细微的划痕和难以辨识的蚀刻符号，另一端则连接着一个缓慢旋转、内部结构复杂得令人目眩的玻璃球体。
    球体内并非真空，而是充斥着粘稠的、不断缓慢搅动的暗紫色雾气——那雾气与《阿克罗伊德残篇》裂口里涌出的气息如出一辙，只是被强行拘禁在这冰冷的容器之中。
    这嗡鸣声似乎拥有某种奇异的力量……它穿透了墨泽无形中施加的空间扭曲场域，强行在凝固的琥珀里撕开了一道缝隙。
    林予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空间感瞬间松动了一丝，让他得以贪婪地吸入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尽管那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腥甜铁锈和旧纸朽木的味道。
    “沃伦……”墨泽的声音响起，不再是那种慵懒的戏谑或冰冷的玩味，而是一种纯粹的、无机质的陈述，如同在念诵一个毫无意义的标本编号。
    他缓缓直起身，不再将林予困在书架角落的阴影里。
    他深黑的瞳孔转向门口那个由闪烁尘埃构成的佝偻身影，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
    形成一个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厌烦与某种更深沉东西的弧度。“你的”蜂鸣器”……还是那么吵。”
    被称作沃伦的守夜人没有回应墨泽的讽刺，他帽檐下的阴影似乎更深沉了，如同两团凝固的墨渍。
    他那只没有持握怪异器物、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此刻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抬了起来，指向墨泽的方向。
    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离开。”沃伦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嘶哑干涩。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权威。
    却又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虚弱。“此地……不容亵渎。”
    墨泽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嗡鸣的黄铜蜂鸣器压制下，显得有些破碎，却更加清晰地透出内里的疯狂与漠然。
    “亵渎？”他向前踏了一步。
    空间在他脚下没有波动，但林予却清晰地看到，墨泽落脚点附近的地板上。
    那些散落的尘埃突然诡异地悬浮起来，然后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变成了纯粹的黑白灰点，如同老旧默片里的噪点。
    “我只是在收取应得的”租金”。契约的印记已经烙下，沃伦。你知道规矩
    阻拦……是徒劳的。”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沃伦手中那疯狂嗡鸣的器物，“你的”蜂群”还能坚持多久？每一次启动，都在啃噬你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吧？”
    沃伦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指向墨泽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改变。
    帽檐下的阴影剧烈地翻涌起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痛苦挣扎的虫豸在那片黑暗中涌动。
    “规矩……”沃伦的声音更加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也包括……不得侵扰……未完成转化的”雏鸟”。”
    他那只指向墨泽的枯手，极其缓慢而坚定地，偏移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最终指向了蜷缩在书架阴影里、浑身沾满暗紫色粘液的林予。“他……尚未……归巢。”
    “归巢？”墨泽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深黑的瞳孔里那纯粹的漠然被一丝扭曲的兴味点燃，“多么……古老的词汇。
    沃伦，你把自己困在这个腐朽的”蜂巢”里太久了，久到连”时间”本身都开始在你身上发霉。”
    他再次向前一步，这一次，距离沃伦只有不到五步之遥。
    他无视了那指向自己的枯手，也似乎完全不在意那疯狂嗡鸣的黄铜蜂鸣器。
    他的目光越过沃伦佝偻的肩膀，投向修复室外那片更加深邃幽暗的禁书区长廊，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非人的穿透力。
    “至于他……”墨泽的视线落回林予身上，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完美的弧度，“他的”巢”，将由我来定义。他的时间……将是我最甜美的收藏品。”
    话音落下的瞬间，墨泽动了
    不是攻击沃伦，也不是扑向林予。
    他那只苍白泛青、指甲圆润的手，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灰尘般，向着旁边一排顶天立地的巨大橡木书架凌空一挥！
    无声无息。
    但林予的瞳孔却骤然缩紧！
    被墨泽挥手扫过的区域，书架、书籍、甚至书架之间凝固的空气，都发生了极其诡异的变化！
    那片空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的橡皮擦狠狠擦过！
    所有物体的色彩瞬间褪尽，变成了纯粹的黑白线条，线条本身也变得模糊不清、扭曲抖动！
    更恐怖的是，这些被“擦除”了色彩和部分实体的区域，其边缘开始渗出粘稠的、暗紫色的液体。
    那液体如同活物般蠕动着，迅速蔓延、融合，试图填补被“擦除”后留下的空白。
    整个景象，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黑白素描画，被泼上了一桶污秽的紫色油彩，色彩在疯狂地污染、吞噬着原有的线条！
    整个禁书区的空间结构，因为这看似随意的一击，发出了无声的、痛苦的呻吟。
    林予感到脚下的地板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深入骨髓的震颤，仿佛整座古老的图书馆都在墨泽的意志下不堪重负地颤抖！
    “唔——！”沃伦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痛苦闷哼。他手中那疯狂嗡鸣的黄铜蜂鸣器猛地一滞。
    玻璃球体内旋转的幽蓝色光点瞬间变得狂暴混乱，冲撞的速度和力度激增。
    粘稠的暗紫色雾气剧烈翻腾，仿佛随时要冲破玻璃的束缚。
    那尖锐刺耳的金属丝摩擦声骤然拔高，变得如同亿万只濒死的蜂虫同时发出的绝望尖啸。
    沃伦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帽檐下翻涌的阴影几乎要将他整个头颅吞噬！
    就在这空间扭曲、蜂鸣器濒临崩溃的混乱边缘——
    沃伦那只一直指向墨泽的枯手，猛地握紧！
    他手中那造型扭曲的黄铜蜂鸣器，尖锐的喙状前端骤然亮起一点极其刺目的幽蓝色光芒。
    那光芒只有针尖大小，却蕴含着一种撕裂凝固空间的力量！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滚烫烙铁印入冰块的刺耳声响撕裂了空气。
    一道细如发丝的、纯粹由幽蓝色光线构成的锐利射线，从蜂鸣器的喙尖激射而出！
    它并非射向墨泽，而是射向了他刚刚挥手“擦除”污染的那片区域！
    射线所过之处，空间发出更加凄厉的无声哀嚎！那些正在蔓延的、粘稠的暗紫色污染液如同遭遇了天敌，瞬间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剧烈地翻滚、收缩、蒸发！被污染侵蚀的黑白线条区域像是被强行缝合。
    色彩和实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艰难……
    但代价是巨大的……蜂鸣器玻璃球体内的幽蓝色光点瞬间黯淡了大半，旋转变得迟滞无力。
    沃伦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剧烈地喘息着，帽檐下似乎有某种暗色的、粘稠的液体顺着下巴的深刻皱纹缓缓滴落，砸在陈旧的地板上，无声无息。
    禁书区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僵持。
    墨泽看着那片被强行“缝合”的空间，以及空间边缘残留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暗紫色污迹。
    深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愤怒，反而流露出一丝……欣赏？如同艺术家在审视一幅被意外破坏后又强行修补的作品。
    “不错的挣扎，老蜂王。”墨泽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奇异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慵懒，仿佛刚才那差点撕裂空间的交锋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余兴节目。
    “可惜，你的”蜂蜡”，只能修补表面的裂缝。”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那些高耸的书架，扫过书架上无数蒙尘的、厚重的典籍，最终落回沃伦剧烈喘息的身影上。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这整个”蜂巢”……从核心开始，早已被我的”墨”……浸透了。”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林予身上，那双吞噬光线的黑瞳深处，仿佛有粘稠的暗紫色漩涡在无声地旋转。
    “他的时间……终将归于我。而你……”墨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宣判，清晰地烙印在死寂的空气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蜂巢”
    和他一起……被我的”墨”彻底染黑、吞噬、凝固。成为……永恒收藏里……又一个漂亮的标本。”
    话音落下的瞬间，墨泽的身影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滴，
    无声无息地晕开、淡化、消散在空气里。没有空间的波动，没有光影的扭曲，他就那样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留下修复室内浓得化不开的腥甜铁锈味、臭氧的余韵、空间被强行缝合后残留的细微裂痕。
    以及那如同凝固蜂巢般令人窒息的死寂。
    沃伦靠着门框，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他缓缓抬起那只握着黄铜蜂鸣器的枯手。
    蜂鸣器内部的幽蓝色光点已经黯淡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
    玻璃球体内的暗紫色雾气也平息下来，不再翻涌，呈现出一种死水般的粘稠。
    他帽檐下的阴影，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越过狼藉的空间，沉沉地落在了林予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承载了无尽岁月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了某种残酷宿命的……静默的悲哀。
    林予蜷缩在书架冰冷的阴影里，浑身沾满干涸发粘的暗紫色污迹，指尖的冻伤麻痒感如同冰冷的蛆虫在皮下钻行。
    他看着门口那个由闪烁尘埃构成的、摇摇欲坠的佝偻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污秽的双手。墨泽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脏上，缓缓收紧。
    “蜂巢”……“标本”……
    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四周。那些高耸的书架，在昏暗扭曲的光线下，投下的阴影似乎真的如同巨大生物的肋骨。
    书架上的书籍，那些模糊的烫金书名和图案，此刻在他惊魂未定的眼中，仿佛都变成了某种……被封存在琥珀里的、早已死去的昆虫躯壳。
    死寂无声地蔓延，比墨泽在场时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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