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司空府，灯火通明，笙歌鼎沸。
    一场盛大无比的凯旋大宴，正在这里举行。
    曹操高坐主位，满面红光，他举起酒杯，对着座下文武百官，意气风发地说道：“诸君！此番北伐，大获全胜！一战而定北疆，尽歼鲜卑主力！此等不世之功，非孤一人之力，乃诸君用命，将士效死之功也！来，共饮此杯！”
    “丞相英明！”
    “贺丞相，贺大汉！”
    群臣起身，一饮而尽，气氛瞬间达到了高潮。
    武将们在吹嘘着自己的勇武，文官们在赞颂着曹操的功绩。张辽、许褚、夏侯惇等人被围在中间，被一杯接一杯地敬酒，他们是这场胜利的英雄。
    曹操笑着，喝着，接受着所有人的祝贺。他的目光，却如同一只鹰，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个稍显安静的角落。
    陈默，陈守拙。
    他没有像其他功臣一样，成为宴会的焦点。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边是同样安静的荀彧。
    有人来敬酒，他便从容应对，微笑饮下，不多说一句废话。他与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越是这样平静，曹操的心，就越是无法平静。
    他得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一劳永逸的胜利。
    他也得到了一把最锋利、最冷酷、最让他心安，也最让他心悸的……屠龙刀。
    曹操的脑海中，闪过这几天来，他与核心幕僚们的对话。
    张辽的噩梦，让他看到了此计对军心的冲击。
    程昱的狂喜，让他看到了此计背后那令人战栗的黑暗逻辑。
    荀彧的沉默，让他看到了此计对他们政治理想的巨大颠覆。
    郭嘉的叹息，让他看到了陈默那孤绝的、背负一切的姿态。
    所有人的反应，像一块块拼图，最终在曹操的脑海里，拼出了一个完整的、立体的，让他感到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的陈默。
    好一把守拙刀！好一把屠龙刀！孤让你去北伐，是让你去砍树，你却直接把整片森林连根拔起，还顺便改变了土壤结构，让那里以后只能长出孤想要的庄稼！这效率，这手笔，孤……闻所未闻！
    孤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胜利，一个可以载入史册，堪比卫青、霍去病的胜利。但孤的心里，为何没有半点安稳？卫青、霍去病，他们是帝王手中的剑。
    而守拙……孤感觉，他自己就是一把会思考的剑。他斩杀鲜卑这条恶龙，不是因为孤的命令，而是因为他觉得，这条龙，该死。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刺，扎进了曹操的心里。
    他开始感到一丝恐惧。
    这把刀，今天指向了鲜卑。明天，它会指向谁？江东的孙权？西蜀的刘备？
    还是……
    当它觉得，这天下间，还有比他们更大的“恶龙”时，它会指向谁？
    它会不会觉得，为了建立一个它心中更完美的新世界，需要斩掉一些旧时代的老龙？
    比如，那些不听话的世家大族？
    比如，那些掣肘的汉室宗亲？
    比如……孤自己？
    曹操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发现，自己与陈默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之前，他努力修复关系，是想留住这个旷世奇才。而现在，他开始思考，该如何驾驭这把旷世凶器。
    他不能没有这把刀，但他又害怕这把刀。
    这就是帝王的孤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全场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曹操缓步走下台阶，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陈默的面前。
    “守拙。”
    陈默和荀彧一同起身，躬身行礼：“主公。”
    曹操的脸上，带着最和煦、最亲切的笑容。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将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
    “此番北伐，首功当属守拙。若无先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何来今日之大捷？孤，代表大汉，代表北疆千千万万的百姓，敬你一杯！”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感情，听上去是对功臣最真挚的褒奖。
    但他的眼神，却无比的深邃。那眼神里，有欣赏，有倚重，有感激，但更深处，是一种审视，一种警告。
    他在用全场所有人的目光，来定义陈默的身份——你，是我的臣子。你的功劳，是我给的。
    陈默抬起头，迎向曹操的目光。
    他看到了曹操眼神中的一切。
    他笑了。
    那笑容，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
    他没有去接曹操递过来的酒杯，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旁边的侍者手中，取过一只酒壶，先为曹操那已经空了的酒杯，斟满了酒。
    然后，再为自己倒满。
    他双手举起自己的酒杯，微微低于曹操的杯沿，用一种清晰而又谦恭的语气说道：
    “主公言重了。守拙不过是铁匠铺里的一把粗胚，是主公这等当世大匠，亲手执锤，千锤百炼，方能成器。守拙所做的一切，皆是奉行主公之意志。这杯酒，当由守拙，敬主公。”
    “愿为主公，斩尽天下不臣！”
    说完，他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倒转，示意滴酒不剩。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谦卑到了极点，却又化解了一切。
    他没有接受曹操的赏赐，而是主动发起了效忠。他将自己比作粗胚，将曹操比作大匠，明确了自己的工具属性，将所有的荣耀和决策权，都推回给了曹操。
    曹操看着他，心中的惊涛骇浪，瞬间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默。
    他明白了。
    这把刀，不仅锋利，而且……聪明。
    它知道自己是刀，它也知道谁是持刀人。它甚至懂得，在什么时候，该如何安抚持刀人那颗不安的心。
    曹操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爽朗。
    “好！好一个愿为孤斩尽天下不臣！有守拙在，孤何愁天下不定！”
    他举起酒杯，与陈默隔空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宴会的气氛，再次被推向高潮。
    没有人知道，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君臣二人，已经完成了一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交锋。
    曹操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他看着那个重新坐下，继续与荀彧低声交谈的陈默，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缓缓褪去。
    他握着手中的青铜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把知道自己是屠龙刀，并且懂得如何与屠龙者相处的刀……
    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刀。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当它觉得你不再是合格的屠龙者时，它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