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的病，又重了。
    北伐的操劳和草原的风寒，让这位天才谋士本就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回到许都后，他便几乎一直卧在病榻之上，靠着汤药续命。
    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但这股苦涩，却压不住他嘴角那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咳咳……拿酒来。”他对着侍奉在一旁的曹丕说道。
    “先生，医官说了，您不能再饮酒了。”曹丕皱着眉，试图劝阻。
    “医官的话要是管用，我早就活蹦乱跳了。”郭嘉摆了摆手，自顾自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酒葫芦，美美地喝了一口，“子桓啊，你还是太年轻，不懂得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尤其是……咳咳……像我这样，不知道还有几个明天的人。”
    曹丕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那双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一阵酸楚。他知道，整个曹营，除了父亲，看事情最透彻的，就是眼前这位时日无多的郭奉孝了。
    “先生，北伐的详细战报，您听说了吗？”曹丕换了个话题，他想用胜利的消息，来冲淡这房间里的暮气。
    “听说了。”郭嘉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文远将军的噩梦，仲德公的狂喜，还有文若公的沉默……这些，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那先生您呢？”曹丕好奇地问道，“您觉得，守拙叔父……做得对吗？”
    郭嘉没有立刻回答。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看着窗外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然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复杂的叹息。
    那叹息里，没有兴奋，没有谴责，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疲惫和……悲悯。
    “对与错？”郭嘉轻声反问，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子桓，你要记住，在真正的天下大势面前，对错，是最没有意义的词语。有意义的，只有利弊和代价。”
    他咳嗽了几声，缓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所有人都想赢。我想赢，你父亲想赢，文若想赢，仲德也想赢。但我们，都有自己的顾虑。”
    “你父亲，要顾及他汉相的身份，要顾及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不能做得太出格。”
    “文若公，他心里装着一个王道乐土的梦，他要顾及儒家的道义和名声，他希望我们是一支仁义之师。”
    “仲德公，他虽然狠，但他终究是体制内的人，他的狠，是有边界的。”
    “而我们这些武将，像文远，他们心里有自己的武德，讲究光明正大的对决。”
    郭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看到了那个在北地大开杀戒的年轻人。
    “我们所有人，都穿着一层名为规则和体面的外衣。我们想赢，但又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最肮脏的污泥。”
    “可守拙，他不一样。”
    郭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情绪，像是欣赏，又像是心疼。
    “他直接把这层外衣给脱了。他告诉我们，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就必须使用最肮脏、最有效、最没有底线的手段。他不在乎什么道义，不在乎什么名声，他只在乎结果。”
    “于是，他把所有我们想做而不敢做，甚至想都想不到的脏活、累活、绝户活，全都一个人做了。”
    “他用最残忍的方式，为大汉换来了最宝贵的和平。然后，他把所有的骂名，所有的罪孽，都像一件斗篷一样，默默地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曹丕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理解陈默的行为。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看得比我们所有人都远。”郭嘉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知道，一个新兴的霸权，在崛起的过程中，必然要有一段血腥的、不光彩的原始积累时期。这段历史，必须有人来扮演那个不光彩的角色。”
    “他选择了自己来扮演。”
    “他走在一条无间道上。在世人眼中，他或许是魔鬼，是酷吏。但在我们内部，他却是那个为我们所有人，背负了原罪的奠基人。”
    这小子，简直就是个BUG。他根本不是在玩三国这个游戏，他是在用GM权限修改游戏规则。他知道历史的走向，所以他能精准地找到那个时代的痛点，然后用超越这个时代的手段去解决。
    我们还在纠结于一城一地的得失，他已经在考虑文明层面的对抗和融合了。他一个人，承担了后世史书上可能出现的所有负面评价，就是为了让我们这艘船，能更快、更稳地驶向终点。这份情，太重了。重到……连主公都快要接不住了。
    郭嘉又喝了一口酒，眼神迷离地看着曹丕。
    “子桓，你记住。日后，无论你父亲如何对待守拙，无论天下人如何评价守拙，你都要记住今天我说的这番话。”
    “你要尊敬他，要亲近他，但永远不要试图去模仿他。”
    “因为他的路，只有他自己能走。我们这些人，没有他那份觉悟，更没有他那份……敢于背负整个时代罪孽的勇气。”
    说到最后，郭嘉的眼中，竟然泛起了一丝泪光。
    他想起了曹操私下里对他的担忧，担忧陈默功高震主，担忧这把刀太过锋利。
    他对着空气，仿佛在对远方的曹操说话，又仿佛在对自己说。
    “丞相啊……有先生在，是你的幸，也是天下文人的不幸啊。”
    “是你的幸，因为他为你扫平了一切障碍，让你能心无旁骛地走向那个至高的位置。”
    “是天下文人的不幸，因为他用最残酷的现实，击碎了我们所有关于仁义和王道的幻想。他让我们明白，在绝对的利益和生存面前，我们所坚守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梦罢了。”
    说完这番话，郭嘉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曹丕，则呆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平静。郭嘉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观察这个世界的窗户。他再去看待陈默，看待自己的父亲，看待这场胜利时，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