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理想主义者在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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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程昱的值房是狂热的火山,那么荀彧的书房,便是寂静的深海。
作为曹操集团的首席内政官,荀彧的荀令君之名,在许都,乃至整个天下,都代表着一种温和、儒雅、持重的风范。
他的书房,也和他的人一样,永远整洁、肃穆,充满了书卷和墨香。
当那份来自北方的军报,同样被送到他的案头时,他正手持一卷《春秋》,细细品读。
他展开帛书,逐字逐句地阅读着。
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程昱的狂喜,没有满宠的痛心,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他就那么静静地读着,仿佛上面记载的,不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而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郡县秋收报告。
读完之后,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他只是将帛书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旁。然后,他对着前来禀报的属下,说了一句:
“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今日,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
说完,他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书房里。
从午后,到黄昏,再到深夜。
整整一天,荀彧的书房,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甚至连灯火,都久久没有点亮。
他没有指责,因为他知道,陈默的计策,从结果上来看,是完美的。它用最小的代价,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困扰大汉百年的北方边患。
作为一名以匡扶汉室、安靖天下为己任的政治家,他无法从理智上,去否定这份巨大的功绩。
他也没有赞同,因为他同样知道,陈默所使用的手段,已经彻底击穿了他所信奉和坚守的一切道德底线。
那不是王道,甚至不是霸道。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冰冷、精密、高效到令人恐惧的……天道。
在那个天道里,没有仁义,没有道德,只有最赤裸裸的利弊计算和因果循环。
荀彧坐在黑暗中,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岔路口。
他的一生,都在追寻着一道光。那道光,是汉室的荣光,是儒家的理想,是以仁政治天下,以德化服四夷的王道乐土。
他之所以选择辅佐曹操,是因为他相信,曹操是那个能够结束乱世,重新点亮这道光的人。
他们一路走来,虽然也用了权谋,也打了仗,但荀彧始终在努力地,将这艘名为曹魏的大船,稳定在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航道上。
他希望,最终的结局,是汉室的中兴,是王道的回归。
然而,陈默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这个年轻人,像一颗天外陨石,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狠狠地砸进了他们的世界。
他为这艘大船,装上了一台无比强大,却又无比陌生的引擎。
这台引擎,能带着他们冲破一切惊涛骇浪,能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胜利的彼岸。
但同时,它也让这艘船,彻底偏离了荀彧预设的航道,驶向了一片他完全无法预测的、充满未知和黑暗的深海。
守拙……守拙……你究竟,是从何而来?你所展现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的范畴。你的眼中,似乎没有人,只有族群。
没有情感,只有利益。你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而我们所有人,包括主公,包括天下苍生,都只是你棋盘上的棋子。
你轻易地抹掉了一个族群的未来,就像从棋盘上拿走一颗废子。我……我该如何评价你?若说你是恶魔,你却为大汉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和平。
若说你是圣人,你的手段却比任何暴君都更加酷烈。我所坚守的道,在你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合时宜。
他想起了自己和陈默的数次交谈。
陈默总是能用最简单、最直白的话语,解构掉他引以为傲的经义和道理。
当他谈论仁义时,陈默会问他:“令君的仁义,是庇佑那百万边民,还是庇佑那数万随时会南下劫掠的胡人?”
当他谈论王化时,陈默会说:“教化一头狼学会吃草,远不如直接打断它的腿,让它永远只能吃你扔给它的肉渣来得有效。”
这些话,在当时听来,只觉得是惊世骇俗的歪理。
但现在,当战报摆在面前,当那歪理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并取得了辉煌的战果时,荀彧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固执的守塔人,用尽一生去守护一座灯塔,坚信它能指引所有迷航的船只。
可突然有一天,有人开着一艘能潜入深海、自带声呐和导航的钢铁巨舰从旁边驶过,并告诉他:老爷,时代变了。
这种冲击,几乎动摇了他的整个信仰体系。
“吱呀——”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丝光亮透了进来。
是曹操。
他没有让任何人通报,自己走了进来。他看着坐在黑暗中的荀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温暖的灯光,驱散了些许寒意。
“文若,还在为守拙的事烦心?”曹操的声音很轻。
荀彧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主公,彧……只是有些看不清前路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
曹操在他对面坐下,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明白你的担忧。守拙的手段,确实……过了。但文若,你我都知道,他做的是对的。”
“对与错,或许已经不重要了。”荀彧苦笑一声,“重要的是,我们正在变成我们曾经最讨厌的样子。为了屠龙,我们自己,也快要变成龙了。”
“那也比被龙吃掉要好。”曹操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文若,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在我,在所有人,都为守拙的胜利而狂热的时候,保持这份清醒。我需要你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们为何而战,我们的根在哪里。”
他看着荀彧,一字一顿地说道:“守拙是那把最锋利的刀,负责披荆斩棘,荡平一切。而你,文若,是那把刀的鞘。你要约束它,你要定义它。没有鞘的刀,只会伤人伤己。”
荀彧浑身一震。
他看着曹操,看着这位他选择追随的主公。他明白了曹操的意思。
曹操不是没有担忧,他的担忧,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深。但他选择的,不是压制陈默,而是用自己(荀彧)去平衡陈默。
这是帝王心术,也是一种……信任。
荀彧心中的迷雾,在这一刻,被曹操的话语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或许无法改变航向,但他可以努力确保,这艘船在抵达终点时,不会变成一艘满载恶鬼的幽灵船。
他站起身,对着曹操,深深一揖。
“彧,明白了。请主公放心,只要彧在一日,便会为大汉,守住这最后一分……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