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黄门那尖细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时，刚刚还因陈默舌战群儒而热血沸腾的气氛，瞬间冷却了下来。
    天子召见。
    这四个字，在如今的许都，有着一种极其微妙而危险的意味。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天子，不过是曹司空手中的一面旗帜。他没有实权，没有兵马，甚至连人身自由都受到限制。
    但，他依旧是天子。
    是大汉朝四百年法理上的最高统治者。
    他的每一次发声，每一次举动，都可能牵动无数人敏感的神经。
    曹操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可以不在乎孔融，不在乎天下儒生，但他不能不在乎天子。至少在明面上，他还需要这面旗帜来奉天子以令不臣。
    陈默在这个时候被天子单独召见，是什么信号？是天子心血来潮，还是他背后那些所谓的汉室忠臣又在策划什么阴谋？
    曹操的目光与陈默在空中交汇，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和警示。
    陈默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平静地对那小黄门说道：“臣，遵旨。”
    终于来了吗？汉献帝刘协。一个历史上充满悲剧色彩，却又极度聪明、隐忍的末代皇帝。他找我，绝不是想聊聊《邸报》的读后感那么简单。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小黄门的引领下，陈默穿过重重宫阙，走向那座既是权力之巅，也是天下最华丽的牢笼——皇帝的寝宫。
    一路上，宫宇巍峨，雕梁画栋，却死气沉沉。宫女和太监们低着头，走路悄无声息，仿佛连呼吸都怕惊扰了什么。
    这与曹操司空府那种充满活力与效率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名为静思殿的偏殿。
    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书案，两张坐席。一个身穿龙袍，却面容清瘦、眼神黯淡的年轻人，正坐在书案后，静静地看着一卷竹简。
    他就是大汉天子，刘协。
    “臣，陈默，参见陛下。”陈默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刘协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落在了这个搅动天下风云的年轻人身上。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谄媚的权臣，也不是一个张狂的酷吏。而是一个眼神平静如深渊，气质从容不迫的青年。在他的身上，刘协感受到了一种与曹操、与孔融、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是一种……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超然。
    “先生，请坐。”刘协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虚弱，但他吐字清晰，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从容，“赐茶。”
    小黄门奉上香茶后，便悄然退下，关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天子与陈默二人。
    “朕，近来常常读先生所办的《邸报》。”刘协将手中的报纸放下，微笑道，“写得很好。通俗易懂，振奋人心。尤其是那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人深省。”
    “陛下谬赞。”陈默平静地回应。
    “先生不必过谦。”刘协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朕今日召先生前来，并非为了讨论报纸。而是想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
    他身体微微前倾，死死地盯着陈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在先生的《千年论》中，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大汉倾颓，群雄并起，正应了分之势。那么先生认为，这天下，最终将合于谁手？”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破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直指核心！
    他在问，曹操，能得天下吗？
    或者说，他刘氏的江山，还能回来吗？
    这是一个诛心的问题！
    回答合于曹公，是为不臣，是当着天子的面，承认其篡逆之心。
    回答合于汉室，是为虚伪，是在欺君，也是在否定自己一直以来辅佐曹操的所作所为。
    无论怎么回答，都是一个陷阱。
    陈默的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知道，刘协在试探他，也在考验他。他今天的回答，将直接决定这位天子，未来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他和曹操。
    是成为一个彻底的傀儡，还是成为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陈默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陛下，臣也想请教陛下。您认为，何为天下？”
    刘协一愣。
    陈默继续说道：“天下，是陛下的刘氏江山吗？是司空的霸业宏图吗？还是那些世家大族的万顷良田？”
    “在默看来，都不是。”
    “天下，是这片土地上，亿万生民的总和！是他们的喜怒哀乐，是他们的生死存亡！”
    “所以，陛下问天下将合于谁手。默的答案是——天下，将合于能让这亿万生民，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的那个人手中！”
    “谁能做到这一点，谁就是天命所归！谁能让**强盛，万邦来朝，谁就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至于这个人姓刘，还是姓曹，亦或是姓别的什么。对于那些在战火中挣扎求生的百姓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这番话，已经近乎于大逆不道！
    它彻底跳出了忠君与篡逆的二元对立，将民心与国力，提升到了天命的最高层次！
    刘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他从陈默的话语中，听到了比曹操的野心，更让他感到绝望的东西。
    那是一种全新的，足以颠覆整个时代根基的价值观！
    在这种价值观面前，他那神圣的刘氏血脉，显得是那么的苍白和无力。
    良久，刘协松开了拳头，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苦涩，有释然，也有一丝……期待。
    “先生之言，朕……闻所未闻。”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朕明白了。”
    他明白了，陈默不是曹操的附庸，他有着自己独立的，甚至比曹操更加宏大和恐怖的政治蓝图。
    他也明白了，想从陈默这里，找到一丝忠于汉室的可能，是痴人说梦。
    “先生，是人中之龙。”刘协看着陈默，眼神复杂地说道，“朕，有一不情之请。朕想……聘请先生，为太子之师。”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让曹操的首席军师，去当他儿子的老师？
    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这位年轻的天子，下出了一步谁也意想不到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