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城市特有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早点摊油烟的味道。
    周止弦站在老旧居民楼的单元门口，身上温暖的衣服贴着皮肤，然而北风带来几分残湿冷吹得他打了几个喷嚏。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
    小区里已经有了晨起活动的老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戏曲。遛狗的中年人匆匆走过，小狗欢快地嗅着路边裸露在外边的树根。
    一切都平凡、琐碎，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在这之外，是空空一身的周止弦。
    他刚从那个温暖的家里出来，刚从那个烈火焚身的噩梦中惊醒，此刻站在阳光下的他只觉得格格不入。
    去哪里？他不知道。他不想回自己那个冰冷的家，也不想回被汗水麻痹的工地……可，他又不能回刚刚那个家里，那里无疑是温暖的，却也是不属于自己的。
    他下意识地在詹博森家楼下转了一圈。不自觉的想起詹博森。那个男孩…现在应该在上课吧？发现自己跑了，会是什么反应？愤怒？还是根本无所谓？
    不过那都不重要，他救了他……也只是救了他。
    离开小区，周止弦漫无目的地汇入城市早高峰的人流。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西装革履的白领步履匆匆，早餐摊前挤满了买包子豆浆的人。他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在喧嚣的洪流中艰难地移动，却不知目的地在何方。身体的疲惫感依旧沉重，两碗羊汤提供的热量在奔波中消耗殆尽，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空。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个相对热闹的街区，这里聚集着不少建材店和五金铺子，空气里飘荡着金属和油漆的味道。这里离他曾经干活的几个工地不远。
    “喂！周止弦？！是你小子吗？”一个粗犷中带着惊喜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
    周止弦愣神，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沾满油漆点工作服、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推着一辆小三轮车从一家五金店里出来，咧着嘴朝他大步走来。
    是……张大哥？他曾经在工地上一起扛过水泥、拌过沙浆的工友。
    “张大哥？”周止弦有些意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在这种地方，在这种心境下遇到故人，感觉异常复杂。
    “哎呀！真是你啊！”老张热情地一巴掌拍在周止弦肩膀上，力道不小，“好家伙，多久没见了？得有…快两年了吧？你小子，离开工地后跑哪儿发财去了？看着…嗯…”老张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周止弦身上那套干净厚实又颇为得体的衣服“过的还不错吧？就是看着好像瘦了点？咋样，现在干啥呢？”
    “瞎混呗。”周止弦含糊地应道，避开了张大哥探究的目光，“你呢？还在老地方？”
    “嗨！早不干那纯卖力气的活儿了！”老张语气里带着点自豪，指了指身后的三轮车和五金店，“跟亲戚合伙，开了个小五金店，顺带接点零星的装修活，给人刷刷墙、补补漏啥的。累是累点，但比工地上自由，挣得也还行！”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脸上是实实在在的满足感。
    “那挺好。”周止弦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看到曾经一起在尘土里打滚的工友有了着落，他心里也多了一些暖意。
    “可不是嘛！”老张打开了话匣子，笑容更深了，“你是不知道，现在这日子，踏实！家里那口子，前年给生了个大胖小子，嘿！那小崽子，皮实得很！天天闹腾，能把人气死，也能把人乐死！”说起孩子，老张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洋溢着一种周止弦从未在自己父母脸上见过、也从未感受过的、纯粹的幸福光彩。
    “你嫂子现在就在店里看着呢，手艺可好了，中午包的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的，那叫一个香！晚上有空不？来家吃饭！让你嫂子给你露一手！她腌的咸菜也是一绝…”老张热情地邀请着，语气里满是家常的温暖和对小家庭的自得。
    周止弦听着，脸上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张大哥的话犹如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那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平凡幸福，是他父母拼尽全力也没能为他构筑起的避风港，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也最绝望的渴望。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只会微笑的母亲和拖着瘸腿的父亲，想起了那个家徒四壁却曾是他唯一依靠的小屋。想起了十八岁那年，肺炎带走了这一切，留给他的只有冰冷的骨灰盒。
    家？他的家早就没了。幸福？那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不了，张大哥，”周止弦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还有点事，得走了。下次，下次一定。”他几乎是仓促地告别，不敢再看张大哥脸上那幸福洋溢的笑容。
    “哎？这就走啊？行行，那下次一定啊！记得来找我！”张大哥有些遗憾，但也没多挽留，笑着挥挥手，推着他的小三轮车，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汇入了人流。
    周止弦站在原地，看着张大哥远去的、充满干劲和满足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隔着寂静的喧嚣，犹如孤魂。
    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拢了拢衣领，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再次汇入陌生的人流，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城市的繁华在他眼中褪色，只剩下灰蒙蒙的背景。他不知道去哪里，但他知道，他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刺眼的、属于别人的幸福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