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止弦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
    张大哥那张洋溢着家庭幸福的脸庞和“大胖小子”的欢笑声，像细小的玻璃碴，反复碾磨着他空荡荡的胸腔。
    不知不觉，他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后街。两边是旧式的居民楼，墙皮斑驳脱落。午后的阳光斜照下来，拉长了建筑的影子。就在这沉闷的寂静中，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隐约传来，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周止弦脚步一顿，循着声音抬头望去。目光越过低矮的围墙，落在了旁边一栋老式居民楼的天台边缘。
    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高高的天台护墙外沿上。双腿悬空在几层楼高的虚空中，随着啜泣声微微晃动。风拂过，吹乱了少女额前细碎的刘海，露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她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
    周止弦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个姿势，那种气息…太熟悉了。烂尾楼顶的冷风仿佛再次灌进他的衣领，带着尘土的味道。
    她要跳下去！
    这个念头像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他的麻木。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那栋居民楼的单元门。老旧的水泥楼梯阴暗陡峭，他三步并作两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肺部因为剧烈的奔跑火辣辣地疼。顾不上喘息，他猛地撞开通往天台的铁门！
    “喂——！”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因为急切和缺氧而变形。
    天台上的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抖，猛地转过头。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带着稚气的脸，此刻却被泪水糊得狼狈不堪，眼睛里盛满了恐惧、痛苦和一种令人心惊的决绝。
    “别过来！”她尖叫道，身体因为激动而晃了一下，引得楼下隐约传来几声路人的惊呼。
    周止弦立刻刹住脚步，停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双手下意识地举起，做出一个安抚的姿态。“好，好，我不过去！”他急促地喘着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别激动！先…先冷静点！”
    少女警惕地瞪着他，眼泪还在不停地流，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下面…下面好多人看着呢，”周止弦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指了指楼下逐渐聚集的人群，“摔下去…不好看。”
    这话干巴巴的，甚至有些冷酷，却意外地让少女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动了一下。她似乎被“不好看”这个现实的、甚至有点粗俗的念头给转移了注意力。
    周止弦抓住这微小的松动。他没有讲那些空洞的大道理毕竟那些话他自己都不信，而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陈述事实的语气，缓慢地开口，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沙哑：
    “我见过跳下去的。”他盯着小姑娘，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工地…脚手架没绑牢，一个工友，三十多岁，家里老婆刚生了二胎…啪一下，人就没了。摔得…真的很难看。收尸的人骂骂咧咧，说晦气，清理现场花了好久，血渗进水泥里，洗都洗不掉。”他顿了顿，看到少女的瞳孔因为恐惧而微微收缩。
    “他老婆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在工地门口哭晕过去好几次。大的那个孩子，才五六岁吧，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好像还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变成了一滩…东西。”周止弦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少女紧绷的神经。
    “死很容易，”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就一下。难的是活着的人。你妈呢？你爸呢？他们要是看到你摔成那样…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是骂你傻？还是…抱着你的照片，下半辈子都活在”要是那天我多关心她一下”的后悔里？”
    少女的啜泣声猛地停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周止弦，嘴唇哆嗦着，眼神里的绝望开始被巨大的恐惧和后怕所取代。
    “活着…是挺难的，”周止弦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有时候难到想死。但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连…连觉得”难”的机会都没了。”
    风在天台上吹过，带着城市特有的浑浊味道。楼下围观的人群也安静下来，屏息等待着。
    许久，少女紧绷的肩膀终于垮塌下来，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委屈和疲惫的呜咽，身体不再悬在危险的边缘，她走下来，蹲下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放声大哭起来。
    周止弦这才敢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地拍打着少女的肩膀，嘴上轻轻的哼起母亲之前唱过的摇篮曲。她顺从地被周止弦扶着，走下天台，走下阴暗的楼梯。楼下的围观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和松了口气的声音，有人想上前询问，被周止弦沉默而疲惫的眼神挡了回去。
    直到走出单元门，站在阳光下，少女才稍稍止住了哭泣，只是还在不停地抽噎。她看起来很小，最多高二的样子，校服外套的袖子被扯得歪歪扭扭。
    “你…你叫什么？”周止弦干涩地问。
    “宋…宋时祺…”少女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鼻音。
    “宋时祺，”周止重复了一遍，声音没什么起伏，“饿不饿？”
    宋时祺愣了一下，茫然地点了点头。惊吓、哭泣、情绪的剧烈波动，早已耗尽了她的体力。
    周止弦没再说话，只是带着她，沿着街道默默地走着。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一点天台上的阴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刚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的女孩，需要一点能抓住的、属于“生”的东西。
    他们拐过街角，一家小小的蛋糕店出现在眼前。明亮的橱窗里陈列着色彩缤纷的甜点，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奶油和糖霜的甜香。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日常的温暖。
    周止弦推开门，清脆的风铃声响起。他示意宋时祺坐下，自己走到柜台前。
    “要什么？”店员是个年轻女孩，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奇怪的组合——一个穿着时髦衣服的年轻男人，和一个眼睛红肿、穿着校服的少女。
    周止弦看了看橱窗，指向一块点缀着草莓、看起来最鲜亮诱人的奶油蛋糕：“这个，两块。”又指了指旁边一杯粉色的气泡饮料，“再加一杯那个。”
    宋时祺坐在靠窗的小桌旁，看着周止弦端着托盘走来。那块漂亮的草莓蛋糕和粉色的饮料被放在她面前，散发着甜蜜的气息。这简单的、带着点幼稚色彩的食物，与她刚才身处天台的绝望形成了荒诞又强烈的对比。她拿起小叉子，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小块奶油送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草莓的微酸。
    眼泪毫无征兆地又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着委屈、后怕和一点点…被甜味安抚的暖意。
    周止弦坐在她对面，看着窗外车来车往，没有动自己面前那块蛋糕。他没什么胃口。看着宋时祺小口小口地吃着，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一种奇异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比搬了一天砖还要累。他刚才…好像做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应该对他做的事。
    “一共八十六元。”店员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周止弦起身跟着店员去前台付款，他习惯性地去那口袋里的银行卡。而店员看着银行卡没有接，而是略带歉意的说了句抱歉。
    后颈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周止弦翻遍了所有口袋，却是一无所有。
    店员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神带上了审视。
    窘迫感像火焰一样烧灼着周止弦的脸颊。宋时祺也停下了叉子，紧张地看着他，眼圈又开始泛红。周围似乎有顾客的目光投来。他刚才救了人，现在却连两块蛋糕的钱都付不出来？巨大的讽刺感和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
    就在他打算用另一种方式抵偿的时候，手指在裤兜深处，触到了一张硬硬的、被揉成一团的小纸条。他下意识地掏出来——是一张超市收银小票的背面，上面用潦草但有力的笔迹写着一串数字。
    【詹博森###6192####】
    那个救了他的男人的手机号？
    周止弦看了一眼对面局促不安、眼圈红红的宋时祺，又感受到店员越来越不耐烦的目光。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只祈祷詹博森能接电话。
    “我能打个电话吗？您的电话”周止弦看向服务员，在服务员同意后接过对方的手机走到店门外。他颤抖着手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他靠在冰冷的玻璃墙上，等待着那个几乎能预见的、冷漠或嘲讽的声音。
    几秒钟后，电话接通了。
    一个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让周止弦瞬间绷紧脊背的声音传来：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