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沈峰此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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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猎五日,倏忽而过。
    皇家仪仗并未多做停留,第五日午后,銮驾便启程返京。相较于出猎时的旌旗招展、意气风发,归程的车队显得沉默许多,禁军护卫的眼神也更加警惕锐利,无声地昭示着首日那场针对亲王的刺杀所带来的紧张氛围。
    明黄色的御辇行驶在队伍最前方,少年天子乔明远端坐其中,略显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俊秀的脸上已褪去了大半属于这个年龄的青涩,眉宇间凝结着与帝王身份相符的沉静与威仪,只是偶尔望向车窗外时,清澈的杏眼里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靖王府的马车紧随其后。车内空间宽敞,铺设着软垫。苏晓卿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脸色因失血和连日劳心而显得有些苍白,但呼吸平稳。月白锦袍的左肩处微微隆起,透出底下包扎纱布的轮廓。箫逸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依旧蒙着白纱,身形挺拔如松,只是耳廓不时微动,敏锐地捕捉着车外的每一丝动静,包括风中传来的、极远处树梢上几乎难以察觉的衣袂拂动声——那是隐匿身形、随车护卫的纪黎和雾刃。
    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直至日头偏西,京城巍峨的城墙和熟悉的繁华街景逐渐映入眼帘。
    车队并未直入皇城,而是先抵达了靖王府所在的街巷。
    几乎是同时,三道身影迅速从府门内迎出,正是被苏晓卿留下护卫王府兼等候消息的清河、墨竹和青峰。
    三人一眼便看到苏晓卿肩头异样的隆起和略显苍白的脸色,神色俱是一紧。“王爷!”“主子!”清河和墨竹同时出声,语气难掩担忧。但两人的动作却有了分别——清河快步上前,伸手欲虚扶苏晓卿,目光急切地在他肩头和脸上巡视;而身形更为高挑矫健的墨竹,则脚步一错,毫不犹豫地转向车门,恰好迎上正探身欲下的箫逸。
    “公子,小心脚下。”墨竹的声音低沉平稳,手臂及时而稳固地递了过去,恰到好处地让箫逸的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助他稳稳落地,动作娴熟自然,显然是做惯了的样子。另一旁的青峰,则是目光如电,先是迅速扫视了苏晓卿周身,确认除了肩伤似乎别无大碍后,视线立刻锐利地投向马车四周以及远处的街角巷口,手不自觉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确保在主人下车这片刻无人注意的松懈时刻万无一失。
    苏晓卿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安抚的淡笑:“无事,一点小伤。”他侧身,对也已下了御辇、走过来的小皇帝行礼,“陛下,臣府邸已到,恭送陛下回宫。”
    小皇帝站在苏晓卿面前,目光在他肩头的伤处停留了一瞬,抿了抿唇,最终只是低声道:“舅舅好生歇着,太医晚些会来请脉。朕明日再来看你。”少年天子的关心藏在平淡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谢陛下关怀,臣遵旨。”苏晓卿躬身应道。小皇帝不再多言,深深看了苏晓卿一眼,又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沉默的箫逸,这才转身上了御辇,在一众禁卫的簇拥下往皇宫方向而去。
    送走小皇帝,苏晓卿脸上的淡笑微微收敛,透出几分真实的疲惫。他正要抬步进府,旁边人影一闪,孙淼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一手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
    “哟,可算是回来了!听说你在猎场差点……”孙淼嬉皮笑脸的话说到一半,目光触及苏晓卿肩头那明显包扎过的痕迹和苍白的脸色,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他三两步凑到近前,几乎把脸贴到苏晓卿肩头,鼻子**两下,眉头死死拧紧,“真遇刺了?伤的怎么样?毒?内力?伤到筋骨没?”
    连珠炮似的问题砸过来,带着医者特有的严肃和急切,先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荡然无存。
    苏晓卿被他这架势弄得有些无奈,抬手轻轻隔开他几乎要戳到伤口的脸:“进去再说。”
    一行人穿过庭院,步入花厅。清河早已机灵地备好了温水和干净的布巾。苏晓卿在主位坐下,接过清河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暖意驱散了些许疲惫。
    孙淼却不依不饶,直接上手就要解苏晓卿的衣襟查看伤口:“别磨蹭,让我看看!猎场那些太医的手艺我信不过!”
    苏晓卿挡开他的手,叹了口气:“皮肉伤,箭簇没毒,纪黎处理得很及时,未伤筋骨,养几日便好。”他言简意赅,显然不想过多纠结伤势。
    孙淼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确认他眼神清明,气息虽弱却还算平稳,这才稍稍放下心,一屁股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抓起桌上的苹果啃了一口:“说吧,怎么回事?才第一天就闹这么大动静?还有宴会上呢?听说也挺精彩?”
    苏晓卿揉了揉眉心,将秋猎首日宴会上拓跋弘的挑衅、言语机锋,以及后来在枫林遭遇死士伏击、抢夺账簿的经过,省略了一些细节,但关键处都清晰地告诉了孙淼。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事情,只有说到死士目标明确、下手狠辣毫不留情时,眼神才会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箫逸安静地坐在下首,面朝着苏晓卿的方向,白纱下的面容看不真切,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在听到苏晓卿描述遇袭瞬间时,微微收紧了些。
    孙淼听着,啃苹果的动作慢了下来,脸色越来越沉,到最后,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只剩下了凝重和怒火:“好家伙!裴弘毅这老匹夫,手是真黑啊!皇家围场都敢派人动手!还有那个拓跋弘,果然没安好心!他给的账簿呢?真有问题?”
    “账簿是真的,但只是冰山一角。”苏晓卿道,“更大的鱼,还藏在深水里。当务之急,是……”他话音未落,目光转向厅外。
    管家此时快步走了进来,躬身禀报:“王爷,影七回来了,在外候着。另外,您之前让留意的新科举人沈峰的卷宗和近期动向,也已整理好,是否现在呈上?”
    苏晓卿眼神一凛,瞬间将疲惫压下,坐直了身体:“让影七进来。卷宗也拿来。”
    “沈峰……”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眸中寒光微闪。
    花厅内烛火通明,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清晰。
    管家退下后不久,一身风尘之色的影七便快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地:“主子。”
    “起来说话。”苏晓卿抬手,目光沉静,“查得如何?”
    影七起身,语速平稳清晰地回禀:“属下根据王爷提供的线索,重点核查了新科举人沈峰。此人籍贯江南清河县,家中原有薄田三亩,父母早亡。十八岁时娶同村秦氏为妻。据乡邻所言,秦氏贤惠貌美,婚后勤俭持家,日夜纺织、耕种,所得银钱尽数供给沈峰读书。沈峰于三年前考中秀才,秦氏变卖所有嫁妆及家中值钱物什,凑足盘缠送其进京赶考。”
    影七顿了顿,语气微冷:“沈峰离家后,至今未归,亦无银钱书信捎回。秦氏苦等无果,半年前变卖祖屋欲上京寻夫,却在途中遭遇”山匪”,下落不明,乡间皆传其已遭不测。”
    孙淼听得拳头攥紧,那张平日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脸此刻覆上了一层寒霜。烛光下,他白皙胜雪的肌肤因怒气而透出薄红,右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仿佛也染上了绯色,随着他紧抿的唇线微微颤动,非但不显女气,反而像美人含嗔,锐利逼人。他猛地将一直把玩的银针拍在桌上,“人渣!”声音里淬着罕见的冰冷怒意,与他极盛的容貌形成了极具冲击力的反差。
    影七继续道:“沈峰入京后,凭借秀才功底和一副好皮囊,混迹于文人诗会,以”家境贫寒却志存高远”的才子形象颇得一些官家小姐青睐。其中,已故左相梁秋实府上的表亲小姐王可儿对其最为倾心,甚至不顾其已有妻室的名声,执意下嫁。”
    “而周兰芝之女王可儿嫁与沈峰后,不到半年便与母亲周氏先后”暴毙”。”影七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沈峰处理得极为干净利落,沈府下人嘴巴极严,但属下从一名被遣散的老仆口中探得,王可儿”病重”期间,沈峰及其新任”岳丈”曾多次密谈,且严禁外人接近后院。周兰芝或因察觉女儿死因有异,欲告官,才遭毒手,被冠以疯妇之名驱逐出府,甚至险些被灭口。”
    苏晓卿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眼神冰冷:“科举呢?”
    影七脸上露出一丝鄙夷:“沈峰确有才学,中举应在情理之中。但属下查到,此次春闱副主考之一,是裴弘毅的门生。沈峰在考前曾多次秘密拜访此人。更有趣的是,与沈峰同科中举、名次紧随其后的另一位寒门学子,其答卷经墨竹先生暗中比对,竟与沈峰平日在诗会中所显露的文风、笔迹习惯有七八分相似,而此人如今已”意外”坠河身亡。”
    “偷梁换柱。”箫逸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冷得像冰。他虽然看不见,但听得极为专注,纱布下的脸庞线条绷紧。沈峰抛弃发妻、攀附权贵、甚至可能谋害枕边人的行径,显然触及了他某些不好的记忆。
    孙淼气得差点跳起来,一袭白衣随着他的动作拂动,带起一阵清冽的药香,可此刻这药香也仿佛带了针尖般的锐刺。“岂止是人渣!简直是畜生!”他骂道,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里此刻燃着怒火,眼尾微微上挑,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与戾气,“为了功名富贵,停妻再娶,杀妻灭口,甚至可能科场舞弊!这种败类居然成了举人?!”
    苏晓卿面色沉静,但眸底已是寒潭一片。他看向影七:“秦氏的下落,可有线索?”
    影七摇头:“时间过去已久,当时所谓的”山匪”作案干净利落,现场几乎没留下线索。但属下已加派人手,沿着当年秦氏可能行走的路线重新暗访,希望能找到知情者或蛛丝马迹。”
    “嗯。”苏晓卿颔首,“沈峰如今在何处?动向如何?”
    “沈峰中举后,凭借王家的余财和裴党的关系,在京中购置了一处宅院,俨然以新贵自居。近日频繁出入各类宴饮诗会,巴结权贵,极力想融入京城官场圈子。他似乎很急于摆脱”赘婿”和依靠女人的名声,对外绝口不提王可儿,只宣扬自己寒窗苦读终得功名。”影七禀报道。
    “虚伪至极!”孙淼骂道。
    苏晓卿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也好。他越是得意,越是汲汲营营,破绽就越多。”他看向影七,“继续盯紧他,查清他平日与哪些官员往来密切,尤其是裴党核心人物。他那个”岳丈”,也给我盯死了。还有,科场舞弊的证据,想办法深挖,那个”坠河身亡”的学子,是关键。”
    “是!”影七领命。
    “周兰芝现在情况如何?”苏晓卿又问。
    “按主子吩咐,已安置在城郊别院,派了可靠的人照料,也请了大夫诊治,神智时好时坏。但清醒时,对”沈峰”、”裴相”等字眼反应极为激烈。”影七回答。
    苏晓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保护好她。她是撕开沈峰和裴党伪善面具最有力的人证之一。”他顿了顿,对众人道,“沈峰此人,便是裴弘毅麾下诸多钻营之徒的一个缩影。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扳倒他,不仅能斩断裴党一条臂膀,更能以此为突破口,撼动裴弘毅经营多年的关系网,甚至……牵连出科场舞弊这条大鱼。”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不大,却带着决断的力量:“就从这位”春风得意”的沈举人开始吧。让他好好享受这最后的风光。”
    花厅内烛火摇曳,将苏晓卿的身影拉得很长。一场针对忘恩负义之徒、同时也剑指当朝宰相的风暴,悄然拉开了序幕。沈峰绝不会想到,他极力攀附的富贵荣华,即将成为埋葬他的坟墓。

    作者闲话:

    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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