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谁言寸草心(新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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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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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逸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书房内的紧张与谋划隔绝在外。
他并未立刻入睡,而是摸索着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探入枕下,触碰到一个略旧却保存完好的锦缎香囊。
指尖细细描摹着凸起的纹路,冰冷的丝绸似乎也染上了一丝虚幻的暖意。那日初入王府的惶惑不安,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剧痛,似乎都因这个小小的香囊,以及那人看似冷淡实则周全的庇护,而稍稍得以安放。
他紧握着香囊,良久,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苦涩的弧度,似是自嘲。最终,他将香囊仔细收回枕下,躺上床,强迫自己闭上眼,将所有翻腾的思绪压入沉寂的黑暗之中。
翌日清晨。箫逸洗漱完毕,在侍从细微的引导下来到偏厅。
刚一踏入,一股温暖诱人的食物香气便扑面而来,巧妙地冲散了他一夜沉滞的心绪。空气中弥漫着熬煮得恰到好处的米粥清香,混合着水晶虾饺的鲜甜、玲珑炸春卷的酥脆油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甜糯气息,似是刚出笼的红豆软糕。这些香气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安稳与富足感。
他“看”向餐桌的主位方向。即使目不能视,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里坐着一个人,气息沉静而温和。
苏晓卿正执筷用膳,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柔和地洒在他身上。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云纹常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余下几缕随意垂落肩侧。晨光勾勒出他侧脸清俊的轮廓,眉眼温润,气质清雅澄澈,当真配得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之誉。
一阵极轻微的衣袖拂动,带起一缕清冽好闻的松墨香气,与他周身那派书卷气的温雅相得益彰。箫逸微微敛衽,向着那气息和声音的来源方向,依着礼节低声道:“王爷早。”
苏晓卿闻声抬眼,放下银箸,唇角含了一丝戏谑的笑意:“嗯?怎么又变回王爷了?昨夜那声”舅舅”,叫得不是挺顺口?”
箫逸耳根微热,面上却强作镇定,从善如流地改口,声音比刚才轻了些许:“……舅舅早。”
苏晓卿见好就收,不再逗他,示意侍从为箫逸布菜。“用膳吧。今日天气不错,可想随我出府去街上逛逛?”
箫逸正接过温热的粥碗,闻言动作一顿,无神的眼眸微微垂下,低声道:“多谢舅舅好意。只是我现下这样出府似乎不太方便……怕会扰了舅舅兴致。”
“有何不便?”苏晓卿语气轻松自然,“我挽着你便是。你初来京城,又一直在府中修养,未曾见识过京中繁华。总闷着也不好,就当出去散散心,听听市井人声,闻闻人间烟火气,于你身心有益。”他的话语温和却不容拒绝,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
箫逸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划过一丝暖流和细微的期待。他确实……已许久未曾感受过那喧闹的、生机勃勃的市井气息了。沉默片刻,他轻轻点了点头:“好。听舅舅的。”
京城的主街果然如苏晓卿所言,热闹非凡。
甫一踏出靖王府那沉静肃穆的大门,声浪与气息便如潮水般涌来,将箫逸包裹。他的世界虽无色彩,却在瞬间变得无比鲜活而嘈杂。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马蹄声清脆密集、小贩们此起彼伏极具穿透力的吆喝叫卖声、杂耍卖艺人周围爆发出的阵阵喝彩与掌声、茶馆里传出的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语调、还有无数行人交织的脚步声与交谈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喧嚣而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
刚出笼的肉包子蒸腾着诱人的麦香与肉香、甜腻的糖画熬煮焦糖的气息、水果摊上各类鲜果的清新、脂粉铺里飘出的浓郁花香、甚至还有铁匠铺里隐隐传来的炭火味……各种味道交织窜入鼻尖,描绘出一幅烟火人间的画卷。
苏晓卿的手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肘,引导他避开人流。透过薄薄的衣料,他能感觉到苏晓卿掌心稳定而温和的力度,以及偶尔因动作而再次隐约传来的清冽松墨香。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与偶尔从街边巷口吹来的、带着凉意的穿堂风形成奇妙的对比。
他就这样被苏晓卿挽着,慢慢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周围的喧闹与他过去所熟悉宫中的死寂、逃亡路上的惶然截然不同,一种奇异的、活在当下的真实感包裹着他。
苏晓卿似乎兴致颇高,偶尔会低声在他耳边描述一下路边有趣的杂耍,或是某个摊位上造型奇特的泥人。直到两人缓步到一个相对安静些的角落,一处书摊前。油墨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在这里变得浓郁起来。
就在苏晓卿随手拿起一册书卷翻阅时,一道身影极其自然地从一旁靠近,如同只是另一个选书的客人。“主子。”影七的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他们三人听见。
苏晓卿翻书的动作未停,仿佛只是在欣赏文字,唇齿微动:“讲。”
“找到那妇人了,周兰芝。”影七语速快而清晰,“状况不好,时醒时疯。清醒时只是哭求我们帮她找女儿,疯癫时便反复咒骂”沈峰,不得好死”、”还我女儿”、”畜生,会有报应的”……情绪极为激动。属下恐其遭遇不测,已将她暂时安置在城外南郊的一处隐蔽别院。主子可要亲自前往查看?”
苏晓卿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书册的封面,这是他沉思时的小动作。
片刻后,他合上书册,放回原处,声音平稳:“去一趟吧。总得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事,能将一个好端端的人逼成这般模样。”他侧过头,虽是问询,却带了尊重的意味,“箫逸,你觉得呢?”
箫逸一直安静地听着,闻言点了点头:“我听王爷的。”
南郊别院隐在一片竹林之后,环境清幽,确实隐蔽。
然而,他们三人还未走近院门,一阵凄厉尖锐的哭嚎声便已穿透寂静的空气,先行撞入耳中。那声音嘶哑不堪,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疯狂,反复哭喊着:“我的囡囡!把我的囡囡还给我!沈峰!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
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呜咽,令人闻之心头发紧。
箫逸的脚步微微一顿,无神的眼眸下意识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眉头不自觉地蹙起。这声音中的绝望是如此浓烈,几乎化为实质,刺痛耳膜。
苏晓卿的面色也沉静下来,他拍了拍箫逸的手背,低声道:“跟紧我。”随即对影七示意了一眼。影七会意,率先上前,无声地推开了那扇看似寻常的院门。
影七无声地推开那扇看似寻常的院门,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
院内的景象远比声音所传达的更为冲击。只见一个衣着原本应显富贵、如今却已凌乱不堪、沾满污渍的妇人,正瘫坐在院中冰凉的石板地上。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依稀可见姣好轮廓,但此刻却被疯狂与悲痛扭曲,头发散乱,泪痕污浊了脸颊。
她怀中紧紧搂着一个空空如也、早已脏污的襁褓,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出现的陌生身影,尤其是走在稍前的、看起来更显年少无助的箫逸。
“囡囡!是我的囡囡回来了吗?!”她嘶哑地尖叫一声,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状若疯虎般朝着箫逸直扑过来,枯瘦的手指直欲抓向他的衣襟!
“小心!”苏晓卿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瞬间侧身,将箫逸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同时抬手精准地格开了妇人抓来的手。
那妇人一击扑空,又见被人阻拦,情绪彻底失控,转而对着苏晓卿疯狂地哭喊撕打起来:“放开!你们这些天杀的!朝廷的走狗!官官相护的畜生!把我女儿还给我!是不是沈峰那个卖妻求荣的畜生让你们来的?!他不得好死!你们也都不得好死!!”
她的骂声凄厉刺耳,充满了最恶毒的诅咒和最深的绝望,言语混乱却字字泣血。
“主子恕罪!”影七立刻上前,动作迅捷而克制地从后方制住激动挣扎的妇人,以免她伤到苏晓卿。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温声劝道:“周娘子,得罪了,这是安神的药,吃了就好了。”
那妇人挣扎着欲吐,但影七手法老练,轻轻一托其下颌,药丸便滑了下去。药效发作得很快。不过片刻,周兰芝激烈的挣扎和哭骂声便逐渐低弱下来,原本急促混乱的呼吸也变得绵长。她眼中骇人的狂乱血色慢慢褪去,虽然依旧空洞悲伤,却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不再攻击人,只是身体脱力般软了下来,被影七扶着,瘫坐回地上,默默地流着泪,抱着那个空襁褓低声啜泣,与方才判若两人。这时,她才真正看清了眼前之人的衣着气度。苏晓卿虽身着常服,但那料子的华贵、举止的从容,以及身后那名明显是护卫的高大男子,都绝非寻常人家。
周兰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她忽然挣扎着跪正了身体,不顾地上的尘土,朝着苏晓卿重重磕下头去,前额抵着冰冷的石板,声音因方才的哭喊而沙哑不堪,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清晰:“民妇周兰芝……叩见王爷!求王爷……为民妇做主!为民妇那苦命的女儿伸冤啊!!”
苏晓卿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他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语气温和却自带安抚力量:“周娘子,请起说话。地上凉,你身子要紧。”
周兰芝却不肯起,只是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重复道:“求王爷做主!”
苏晓卿微微颔首,示意影七先将人扶起。待周兰芝勉强站稳,他才温声问道:“本王确可听你冤情。只是,你如何知晓本王的身份?”他的目光落在妇人虽狼狈却难掩质料的衣物上,“观你衣着谈吐,并非寻常百姓,你又究竟是何种身份?你口中的沈峰……又是何人?”
周兰芝却不肯起,只是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重复道:“求王爷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