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里的红光像融化的糖浆，黏稠地包裹着每一寸空气。林砚第三次擦拭显影液瓶口，指尖沾上冰凉的药水。盘中的星云轮廓正慢慢浮现，银盐颗粒在水中舒展的姿态，让他想起昨晚顾岸翻墙时校服扬起的弧度——月光像水银一样从他身上滑落，把那个身影剪成一片薄薄的影子。
    ”吱呀——”
    门轴发出年迈的呻吟。顾岸带着一身消毒水味闯进来，白大褂下摆沾着青苔，活像刚从哪个山洞爬出来的野人。
    ”底片好了没？”他凑过来，额角的创可贴翘起一个角，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装了整个银河。
    林砚没抬头，手里的镊子却歪了一下，一滴药水”啪”地砸在地上。”还没定影。”他声音平淡，目光却不听话地往顾岸右手瞟——那上面缠着的绷带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无名指肿得像颗熟透的桑葚。
    顾岸突然弯腰，松节油混着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看这个，”他晃了晃那只伤手，腕上的齿轮吊坠叮当作响，”赤道仪卡了颗陨石，不过星云拍得比上次清楚多了。”
    林砚往后躲了躲，鞋底碾过地上的盐粒，发出细碎的声响。”医务室又没碘伏了？”他盯着顾岸后颈渗血的纱布，那抹红色正顺着脊椎往下爬。
    ”第七个问题。”顾岸咧嘴笑了，从兜里掏出一团染血的纱布，”校医大妈说伤口要透气，她最近迷上了自然疗法。”
    林砚突然抓住他的袖口。布料下的手臂绷紧了，他能摸到凸起的尺骨。”明天...我带了磺胺粉。”指甲陷进纤维里，”你上次说的极轴镜...还没教我调。”
    暗房里突然安静得只剩药水滴落的声音。顾岸慢慢转动手腕，让林砚的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子。”喂，”他突然压低声音，”你算彗星轨道的时候...用多大比例的星图？”
    月光从排风扇的缝隙溜进来，顾岸手里的铝箔包装袋沙沙响。林砚看着他小指上的结痂，想起第一次在器材室见到这家伙——当时他擦目镜的样子活像个给皇帝捧玉玺的太监，睫毛投下的影子比土星环还规整。
    ”通风管有颗铆钉松了。”顾岸突然摘掉眼镜，镜腿上的红光在月光下像两条血痕，”我算过了，顶多划破外套。”他的手指悬在林砚第二颗纽扣上方，指甲缝里还沾着显影液的银盐。
    林砚一把撕下他脖子上的创可贴。”仙女座距离地球254万光年，”他拇指擦过那个结痂的伤口，”你翻墙的时间够光走4.6米。”声音越来越低，”下次...走正门。”
    远处天文台的圆顶正在转动，发出老鲸鱼般的叹息。顾岸重新戴上眼镜，镜片上流转着银河的倒影。”周末去野鸭湖吧，那儿光污染只有2级。”他转着手腕上的齿轮吊坠，”你扛三脚架，我负责...”
    话没说完，两人的呼吸突然撞在一起。顾岸的虎牙磕到林砚的下唇，铁锈味在嘴里漫开。林砚尝到了血的味道，还有顾岸领口里的铁锈和松节油，这些气味在闷热的暗房里发酵，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第二天清晨，林砚在背包里摸到一张纸条。顾岸的字被药水晕开了：”暗房温度要20℃，就像你昨晚握我手腕时的体温。”那张星云底片的边缘多了一个模糊的光斑——是顾岸用受伤的手指按下的指纹，里面还嵌着金属碎屑，在阳光下像星星一样闪烁。
    校医室的消毒水味刺得鼻子发酸。林砚第三次闻到那股薄荷香，清冽得像有人把整个夏天冻成了冰。记忆突然闪回三天前的雨夜，顾岸冲进教室时发梢甩出的水珠在桌上炸开。
    ”帮个忙？”那时的顾岸撑在桌上，袖口滴下的水汇成小河，”天文台的望远镜进水了。”他呼出的白雾带着薄荷味，突然就把人包围了。
    现在病床上的顾岸蜷成一团咳嗽，后颈的血在病号服上开出暗红的花。林砚去调点滴速度，闻到他领口溢出的薄荷香——原来不是幻觉，这味道早就渗进了每件衣服的纤维里。
    ”看什么呢？”沙哑的声音吓得林砚后退一步。顾岸扯掉额头上的退烧贴，薄荷味突然浓烈起来。
    一本旧笔记本里夹着干枯的薄荷叶。林砚突然懂了为什么天文社的望远镜总是锃亮——顾岸肯定经常用沾了薄荷精油的绒布擦镜片，就像他总是不动声色地让这份清凉侵入别人的感官。
    深夜的急诊室走廊上，轮椅里的顾岸晃着打石膏的手。”说好教你调赤道仪的。”他仰头时喉结的阴影在脖子上跳舞，薄荷香混着碘伏的味道在灯光下发酵。
    林砚想起雨夜里顾岸湿透的背影。当时他弯腰修望远镜，薄荷味的呼吸在目镜上结霜，而自己站在两步外，心跳声大得能震碎肋骨。
    ”过来。”带着湿气的手突然抓住他手腕，”这次换你听我的心跳。”
    林砚鬼使神差地弯腰，把耳朵贴上那片单薄的胸膛——薄荷香像潮水一样涌来，混着擂鼓般的心跳。原来这就是顾岸说的”星云的声音”，比任何星系都震撼。
    当发烫的手掌贴上后背时，林砚终于明白了薄荷香的秘密。它不光是夏日的清凉，更是一个笨拙少年全部心事的味道——那些假装偶然的靠近，那些藏在笔记里的枯叶，都是他不敢说出口的告白。
    天文台的玻璃顶漏下雨丝。顾岸湿透的白衬衫贴上来，薄荷和铁锈在狭小的空间里酿成酒。他的银链滑落，金属冷光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闪烁。
    ”听，”顾岸的声音混着雨滴，”比望远镜里的星星更清楚。”林砚转身撞进一双眼睛——那里面盛着的银河，比任何天文照片都璀璨。
    窗外，猎户座的星星正在爆炸，它们的光穿过雾气会发生散射。但在这个充满薄荷味的空间里，两个少年找到了比宇宙更真实的坐标——彼此心跳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