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惊梅腊雪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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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初七,燕赤的雪下得铺天盖地,琼瑶碎玉般籁籁而落,将宫阙琼林尽染成了一片素裹银装。
    尹鹤徵踏进梅林时,每一步都深陷进半尺积雪。红梅映着白雪,烈烈如血,风一吹便簌簌落满肩头。十年前那株老梅树还在,虬枝盘结,树下却空无一人。
    “四弟约人,自己倒迟了?”他冷声讥讽,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佩刀—自那三日荒唐后,他再未解过兵刃。
    “皇兄冤枉。”
    声音从头顶传来。尹鹤徵猛抬头,只见尹棠昭斜倚在高枝上,雪白狐裘几乎与积雪融为一体,唯有一截绯红发带垂落下来,在风中晃啊晃。
    “下来!”尹鹤徵皱眉,“摔死倒省心。”
    尹棠昭轻笑一声,竟真的纵身跃下!
    玄色大氅倏然扬起,尹鹤徵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接。那人带着一身清冽梅香和寒气撞入怀中,力道之大,撞得他踉跄后退数步,后背重重抵上粗糙的老梅树干。积雪扑簌簌砸落,红梅花瓣落了两人满头满身。
    “皇兄接得真准。”尹棠昭伏在他肩头闷笑,冰凉的手指滑进他后颈,“比十年前有长进。”
    十年前,八岁的尹鹤徵也是这样接住从树上摔下的他。只是那时的小棠昭浑身是伤,像只淋雨湿透的狸奴。
    梅树下不知何时铺上了毡毯,温着壶梅花酿,正氤氲着热气。
    尹棠昭斟了杯酒推过去:“皇兄可知,那年你给的糖糕,我留了多久?”
    尹鹤徵不接:“早化成泥了。”
    “是啊。”尹棠昭从怀中掏出个拇指大的琉璃瓶,瓶中一点褐色残渣,“化了,臭了,可我还是舍不得扔。”他忽然咳嗽起来,苍白的颊边浮起病态的红晕,“薛茴说雷公藤会烂穿心脉……可若不服,我连走到你面前的力气都没有。”
    风雪骤然急了。尹鹤徵盯着他心口,那里跳动着被剧毒腐蚀的心脏,只为了换他片刻注目。
    “疯子。”他齿缝间挤出两个字。
    “皇兄不也是?”尹棠昭忽然倾身,唇几乎贴上他耳垂,“否则为何明知我下药,还是喝了那三日的茶?”
    酒盏“哐当”一声翻倒。尹鹤徵反手扣住他手腕按在树干上,梅枝震颤,落雪如瀑:“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杀啊。”尹棠昭仰头,“死在这梅树下……也算圆满。”
    尹鹤徵刚要后退,梅林深处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
    ”哎呀呀,臣女是不是来得不巧了?”
    魏寒挎着竹篮从一树繁花后转了出来,篮中盛满新折的红梅。她今日穿了身胭脂色斗篷,领口一圈雪狐毛衬得小脸莹亮,仿佛是专程来踏雪的一般。
    尹棠昭慢条斯理地拢好衣襟,冲着魏寒微笑道:“魏小姐雅兴,这株垂枝梅开得最好,怎么不折?”
    魏寒眨眨眼:“花有主了,臣女可不敢动。”她忽然从篮底抽出一卷略显陈旧的画轴,“倒是前日整理祖父旧物,发现件顶顶有趣的事……”
    画卷哗啦展开。泛黄的宣纸上,赫然是少年尹鹤徵教幼童习武的场景!画中小棠昭不过五六岁,攥着木剑的手冻得通红,却仰头望着尹鹤徵,满眼都是光。
    “祖父说,当年瑜皇后怜惜四殿下孤苦,常让大殿下带他习武。”魏寒指尖点着角落题字,“您瞧,这还是大殿下亲笔写的—”棠昭习剑图”。”
    尹鹤徵猛地僵住。
    他早忘了这幅画。那时尹棠昭刚被岚贵妃领养,总被其他皇子欺负。他看不过眼,随手教了几招防身术……
    “原来皇兄还会画画。”尹棠昭忽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凶,指缝间渗出暗红血迹,“可惜……咳咳……画得真丑……”
    魏寒突然将篮子塞进尹鹤徵怀里:”劳烦大殿下替臣女拿会儿!”转身就跑,“臣女突然想起要帮皇后娘娘折绿梅呢!”
    红梅簌簌落进篮中。尹鹤徵低头,看见花枝下压着个锦囊,囊口露出一截玄色丝绦,正是那日捆他的琴弦。
    “她知道了。”尹棠昭抹去唇边血,语气平静。
    “知道什么?”
    “知道我心悦皇兄。”他拾起锦囊中的琴弦,轻轻缠绕在尹鹤徵腕间,“也知道皇兄……并非全无感觉。”
    尹鹤徵骤然挥开他:“胡言乱语!”
    “是胡言吗?”尹棠昭逼近一步,“我锁你三日,你明明可以咬舌自尽……”他忽然伸手抓起尹鹤徵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可你没有!你抓着我的头发,求我快些!”
    掌心下心跳微弱,像垂死的蝶。尹鹤徵想要抽手,却被他死死按住:“皇兄,看着我!为什么不承认?!”雷公藤的香气混着血腥味漫过来,呛鼻。
    风雪骤停。
    尹鹤徵突然反手扣住他后颈,狠狠吻了上去!
    这是个充满血腥味的吻。尹棠昭的唇冰凉,齿间还带着药苦,却在他侵入时温顺地张开。红梅被碾碎在两人交错的衣襟间,暗香汹涌。
    远处梅枝后,一树繁茂的梅枝后,魏寒悄悄缩回头,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狡黠笑意,随手将一支含苞的绿梅轻轻插进洁白的雪堆里。
    日影西斜时,魏寒终于“折”够了梅花。
    她跑出几步又回头,俏皮地冲尹棠昭比了个手势。病弱的四皇子微微颔首,苍白的指尖悄然折下一支罕见的并蒂梅枝,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轻轻塞进了尹鹤徵宽大的袖袍深处。
    回程马车里,尹鹤徵突然开口:“魏寒是你的人?”
    “是盟友。”尹棠昭靠在他肩上假寐,“她爹想推你登基,而我,只想要……”尾音消散在咳嗽里。
    尹鹤徵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了个被油纸包了数层的物什。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发黄的桂花糖糕,正是那年尹棠昭高烧蜷在尹鹤徵怀里时尝到的那种。
    “你……”尹棠昭怔住。
    “御膳房老厨子告老前,我逼他做了最后一笼。”尹鹤徵掰下一块糖糕,不容拒绝地塞进他微张的嘴里,“……别死了。”
    甜味在舌尖化开的刹那,尹棠昭突然埋头在他颈间。温热的液体渗进衣领,像融化的雪。
    马车在重华宫门前停下,积雪在车轮下发出沉闷的呻吟。尹棠昭被御前的人“请”去了养心殿,美其名曰“陛下念及四皇子文采,欲亲自指点文章”。尹鹤徵目送那顶青布小轿消失在宫道尽头,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养心殿的地龙烧得太旺,空气里浮动着沉水香与药味混杂的窒闷。皇帝靠在明黄引枕上,蜡黄的手指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目光却锐利如鹰隼,钉在跪在龙纹地毯上的尹棠昭身上。
    “昭儿,”皇帝咳了两声,浑浊的嗓音带着审视,“听说……你与你大哥,近来很是亲近?”
    尹棠昭垂着眼睫,雪白的狐裘衬得他面无血色:“儿臣体弱,常向大哥请教些强身之法。”
    “强身?”皇帝嗤笑,佛珠重重地按在案上,“强到元宵宴上当众搂抱,强到他在你的曲熙殿三日不出?强到他颈上那些见不得人的印子?!”
    殿内死寂。炭盆里爆出一个火星,惊得侍立太监抖了抖。
    尹棠昭缓缓抬眼,眸中一片坦荡的平静:“父皇明鉴。大哥那几日风寒高热,儿臣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猛地倾身,枯瘦的手抓住他下巴,“你当朕快死了,就聋了瞎了?!”他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怒意,“朕倒要看看,朕的嫡长子是着了你什么魇魅道!”
    他朝岚贵妃使了个眼色。岚贵妃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躬身退下。
    尹棠昭的指尖在袖中掐进掌心。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安。
    重华宫的兽首铜炉里,银骨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尹鹤徵刚褪下沾了梅雪的外袍,颈侧至锁骨的红痕在昏暗寝殿里依旧刺眼。他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那三日荒唐的酸软尚未消尽,此刻只想拥被沉眠。
    “殿下,药浴备好了。”小太监捧着熏了安神香的寝衣,头垂得极低。
    尹鹤徵抬手挥退侍从,指尖刚触到里衣系带……
    “哐当!”
    重华宫寝殿的门被轰然撞开!
    岚贵妃扶着嬷嬷的手跨过门槛,盈盈一笑道:“大殿下安好?陛下忧心您的身子,特遣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尹鹤徵眸色骤冷:“滚出去。”
    两个粗壮嬷嬷已一左一右钳住他手臂的太医抖开布囊—里面没有脉枕,只有一排淬着蓝芒的银针,针尾雕成青鸾状。
    “此乃古法”探元针”。”岚贵妃轻笑,“扎入关元穴,便知元阳泄了几成……”
    第一针没入下腹时,尹鹤徵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那针像活物般往血脉里钻,搅起冰刀刮骨似的剧痛。
    “唔!”第二针扎进脊梁,他牙关咬出血腥。视线开始模糊,只看见岚贵妃朱唇开合:“难怪看不上魏家姑娘,原是有四殿下这等妙人暖榻……”
    “呃啊!”第三针直刺丹田的刹那,尹鹤徵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冷汗浸透重衣,在锦褥上洇出深色的人形。
    岚贵妃满意地看着他昏死过去,如同看着一件被彻底摧毁的战利品。她示意太医拔针,又瞥了眼那染血的银针,嫌恶地用帕子掩住口鼻。走时,丢下一方染血的帕子。
    “验明白了,”她笑声淬毒,“大殿下这身子……早被玩透了。”
    殿门合拢,尹鹤徵蜷在榻上痉挛,仿佛银针还插在穴位里突突跳动。剧痛烧穿了神智,恍惚间看见八岁的尹棠昭缩在被窝里,捧着块糖糕对他笑……
    尹棠昭几乎是冲出养心殿的。皇帝最后那句阴冷的“你大哥此刻想必已”验明正身”了”,此刻正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理智。
    他撞开重华宫紧闭的殿门时,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殿内一片狼藉。尹鹤徵无声无息地躺在凌乱的榻上,脸色灰败如金纸,唇边、衣襟上满是暗红的血渍。玄色中衣被扯开,裸露的腰腹间,三个细小的针孔正缓缓渗出鲜红的血!
    “鹤徵—!”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撕裂了寂静。
    尹棠昭踉跄着扑到榻前,颤抖的手指探向他颈侧。微弱的脉搏如同风中残烛,他猛地撕开尹鹤徵的中衣,看清了那三处要穴上狰狞的针孔时,眼中的最后一点清明彻底被晕红。
    “薛茴!拿我的金匮散!全拿来!”
    他猝然回头,目光扫过空荡的宫殿,最终定格在随后赶来的瑜皇后身上。
    瑜皇后是被心腹宫女搀扶着赶来的。这位一生温顺的皇后,此刻眼里烧着怒火与心疼。她猛地扯断颈上佛珠,将最大那颗檀木珠塞进尹鹤徵舌下。
    “岚清……”瑜皇后一字一顿,声音冷下来,“你敢动本宫的儿子?”
    她猛地转身,凤袍在冰冷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线:“传本宫懿旨!封锁宫门!今日踏进重华宫者,无论何人,一律扣押,给本宫彻查—!”

    作者闲话:

    少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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