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寒糖旧梦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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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鹤徵的剑尖抵在尹棠昭的咽喉处,却迟迟未能再进一寸。
    满墙的画像在烛火下泛着陈旧的光晕,每一幅都是他—少年时策马射猎的他,立于朝堂之上冷肃的他,甚至是某年深冬独自站在梅树下出神的他……全都纤毫毕显。
    最旧的那幅挂在床头,画中的尹鹤徵不过十二三岁,眉眼尚且稚嫩,正俯身将一块糖糕喂给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小少年。
    而画的角落,用小楷题着一行小字:承平十二年,腊月初七
    那是燕赤王朝最冷的一个冬天,也是尹棠昭第一次见到尹鹤徵的日子。
    六岁的尹棠昭被太监领着走进皇宫时,脚上的布鞋已经磨破了。他是皇帝一夜风流的产物,生母是个低贱的浣衣局宫女,难产而死。被丢在冷宫偏院,靠着老嬷嬷的施舍苟活,直到那日皇帝偶然想起这个儿子,才命人将他接回,成了一个连玉碟都没上的“四皇子”。
    可宫里的皇子公主们瞧不起他。
    “野种也配和我们一起用膳?”二皇子尹琅音当众将热汤泼在他手上。
    “病秧子,碰一下都会传染吧?”五皇子尹淮之笑嘻嘻地抢走他的暖手炉。
    只有十岁的尹鹤徵,偷跑出了尚书房,将被宫人遗忘在雪地里的小团子捡回了自己的重华宫。
    那时的尹棠昭发着高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糕……?”记忆里的那只奶团子睁大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掌心的那块桂花糖糕。
    “吃了就不冷了。”少年尹鹤徵粗鲁地把糖糕掰成小块塞进他嘴里,又解下身上的鹤氅将他裹成个球,“以后冷了就来我这,傻子才在雪天挨冻。”
    小棠昭愣了很久,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忽然哭了。那是尹鹤徵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哭。
    在尹棠昭的记忆里,那次尹鹤徵为给自己退烧,趁着深夜去太医院偷了好些药回来,一锅煎了给自己灌了下去。
    后来尹鹤徵被皇帝罚了一月禁闭,也是那天,他才从宫人口中得知尹棠昭是岚贵妃为博贤名才勉强收下的。
    “……你画这些做什么?”尹鹤徵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尹棠昭仰着脸笑,喉结在尹鹤徵的剑锋下轻轻滚动:“皇兄猜猜?”
    他忽然抬手握住剑刃,鲜血顺着掌心蜿蜒而下,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就着这个姿势倾身向前,几乎贴上尹鹤徵的唇:“我每日看着这些画,就在想……”
    “当年喂我糖糕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回头看我一眼?”
    尹鹤徵猛地撤剑,却被他攥着手腕拽到榻上。
    “你——!”
    后背撞进锦被的瞬间,尹鹤徵才惊觉这个病秧子的力气大得惊人。尹棠昭单膝压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旧疤和周围密布的针眼。
    “皇兄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能活到现在吗?”他抓起案上的药瓶倒出几粒猩红丸药,“雷公藤,砒霜,鹤顶红……每日三厘,以毒攻毒。”
    药丸在舌尖化开的刹那,尹棠昭闷哼一声,冷汗顺着脖颈滚落,却笑得愈发艳丽:“可皇兄心里,永远只有那个位置。”
    尹鹤徵瞳孔骤缩。
    雷公藤能镇痛,但常年服用会腐蚀心脉。难怪尹棠昭的心疾越来越重,难怪太医院束手无策……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秋猎—那支箭本该要了尹棠昭的命,可这人偏偏拖着残破的心脉活了下来。原来不是命硬,是日日拿剧毒吊着!
    “疯子……”
    “是啊。”尹棠昭俯身咬住他的喉结,“可皇兄不正是被个疯子……惦记了十年吗?”
    药香混着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尹棠昭的吻像他这个人一样矛盾,舌尖是甜的,齿尖却带着狠。尹鹤徵反手扣住他的后颈想推开,却被钳制得更紧,
    “别动。”
    窗外风雪骤急,吹灭了最后一盏灯。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瞬。尹棠昭瘦削的手指扣住他腕脉,力道惊人。
    “雷公藤能镇痛,也能催情。”尹棠昭咬着他耳垂低语,“皇兄方才……喝了我半杯茶呢。”
    尹鹤徵猛然想起那盏推来推去的茶—尹棠昭故意激他时,他的确抿了一口!
    四肢开始发软,眼前阵阵发黑。最后的意识里,是尹棠昭解他腰带的冰凉手指。
    晨光透过纱帐,照见满床狼藉。他的手腕被丝绦缚在床头,玄铁护腕也不翼而飞。
    “你!”尹鹤徵暴怒起身,却又浑身酸软地跌回去。锦被滑落,腰间指痕淤紫交错,最羞耻处还残留着黏腻的触感。昨夜零碎的记忆涌上来:那杯掺了雷公藤的茶,尹棠昭冰凉的唇,还有自己竟被这病秧子……
    “皇兄骂了一夜的”混账”。”尹棠昭披着单衣坐在窗边煮药,脖颈上满是咬痕,“嗓子不疼么?”
    眼见尹鹤徵瞪过来,他起身,舀了勺汤药吹凉:“加了甘草,不苦。”
    尹鹤徵盯着那碗药,没动。
    “我查过了。”尹棠昭也不恼,自顾自道,“阴山关遇袭是二哥的手笔。他买通朔方军副将,故意放北狄人入境。”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三哥没死,被我的人救下了。”
    尹鹤徵猛地攥紧身下的床褥。所以那夜亲卫用血写的【不可信】,指的是朔方军副将!
    “条件呢?”他沙哑地问,“你救了子安,想要什么?”
    尹棠昭望向窗外。雪停了,檐角冰凌滴着水,像融化的眼泪。
    “腊月初七。”他轻声道,“陪我去梅林看场雪。”
    尹鹤徵盯着尹棠昭的侧脸,忽然冷笑出声:“你把我当什么?”他猛地掀开锦被,露出腰间紧缠的金丝绦—昨夜情热时,尹棠昭用这玩意儿把他手腕绑在了床柱上,“囚犯?”
    药碗被扫落在地,褐色的汤药溅在青砖上,嘶嘶冒着白烟。
    尹棠昭垂眸看着碎裂的瓷片,忽然伸手抚上尹鹤徵脚踝。那里有一圈淡红的勒痕,是金丝绦留下的印记。“皇兄若真想走……”他指尖顺着小腿往上滑,在膝窝处轻轻一按,“昨夜就该挣开的。”
    尹鹤徵腰腹一颤,差点软倒。这具身体还记得雷公藤催出的癫狂,记得尹棠昭是怎样用唇舌逼他哭叫出声。
    “无耻!”他扬手要打,却被攥住手腕按回榻上。尹棠昭的膝盖抵进他腿间,雪白单衣下隐约可见自己昨夜抓出的血痕。
    “我给过皇兄机会的。”尹棠昭俯身,发丝垂落在尹鹤徵颈侧,“昨夜醉仙楼里,你若肯接我的茶……”
    茶里有解药。
    尹鹤徵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早算到我会来?”
    “我算准了每一步。”尹棠昭轻笑,“包括皇兄发现画像后会气得想杀我……”指尖划过喉间被剑锋擦出的血线,“也包括你舍不得真下手。”
    窗外传来沙沙的扫雪声。尹鹤徵别过脸,看见一截梅枝探上窗棂,殷红的花苞上覆着层薄雪。
    第一日,曲熙殿里琴声不绝。
    尹棠昭披着身雪白狐裘,在窗前弹了整整三个时辰的《凤求凰》。指尖拨过冰弦,泛音清冷如碎玉,偏那调子缠绵入骨,听得殿外宫女都红了脸。
    “难听。”尹鹤徵靠在榻上冷嗤,“弹棉花的动静都比这强。”
    琴声戛然而止。尹棠昭回头,眸中映着窗外雪光:“皇兄可知这曲子的典故?”
    “不知。”
    琴弦震颤,余音袅袅。尹棠昭低笑:”是野雀妄想攀凤凰。”
    第二日,尹鹤徵彻底领教了雷公藤的“妙用”。
    那碗药里不知添了什么,喝下不久便浑身发烫。尹棠昭的手指像带着火,抚过哪里便烧到哪里。最可恨的是他偏偏慢条斯理,非要逼尹鹤徵自己开口求。
    “你……到底要什么?”尹鹤徵喘着气问。
    尹棠昭俯身咬着他耳垂低笑:“要皇兄记住……”指尖突然重重地往深处一按,“是谁让你这般快活。”
    窗外日影西斜又东升,锦褥换了三回,连守夜的宫人都熬红了眼。
    第三日黄昏,皇帝病情稍愈,传旨重开元宵宴。
    尹鹤徵终于被允许更衣,却连玉带都系不稳,手指抖得厉害,腰更是酸得直不起。尹棠昭“好心”过来帮忙,却故意用指节蹭过他后腰:“皇兄这模样……怕是骑不得马了。”
    雪仍在下。
    宫灯在寒风中摇晃,朱红的绸缎裹着金丝,映得整座太极殿煌煌如昼。百官列席,炭盆烧得极旺,却仍抵不住从殿门缝隙渗透进来的冷意。
    尹鹤徵是最后一个到的。
    准确地说,他是被尹棠昭打横抱进来的。
    满殿哗然。
    丞相之女魏寒正执壶斟酒,见状手腕一抖,琼浆玉液洒了半桌。她父亲魏丞相魏全—尹鹤徵一派的中流砥柱,猛地呛住,咳得胡须上都沾了酒渍。
    尹淮舟原本缩在角落拨算盘珠子,“啪嗒”一声,檀木算盘直接摔在了地上。他张着嘴,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位素来杀伐果决的大哥,此刻竟被病秧子四哥抱在怀里,玄色大氅下露出一截泛着红痕的脖颈。
    尹琅音察觉到殿内气氛不对,抬头一看,刚抿了的一口茶险些直接喷了出来。岚贵妃手中的玉箸“叮”地一声掉在碟上,连皇帝都从病榻上撑起身子,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瑜皇后坐在凤座上,原本低垂的眉眼缓缓抬起。她望着自己的长子—那个从小连哭都不会的孩子,此刻竟被人当众抱进宴席,衣领松散,锁骨上斑驳的痕迹在烛火下清晰可见。
    “放我下来。”尹鹤徵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尹棠昭轻笑,非但没松手,反而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皇兄想摔给满朝文武看?”只见尹鹤徵脸色骤变,猛地攥紧了尹棠昭的前襟,却又因牵动某处伤势而闷哼一声,最终只能阴沉着脸任由他把自己放在席位上。
    “大哥这是……”尹淮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摔、摔着了?”
    “被狗咬了。”尹鹤徵冷冷道。
    对面席位上的尹棠昭突然掩唇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病态的红晕:“咳咳……皇兄说得对,御兽园那只狼犬,确实凶得很。”
    满殿死寂。
    魏寒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在父亲警告的目光中连忙用袖子掩住嘴,眼睛却亮得惊人。
    宴至中席,舞姬水袖翻飞,乐声渐浓。
    尹鹤徵强忍腰腿酸软,面无表情地饮酒。瑜皇后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亲手为他披了件狐裘。
    “你父皇年轻时……”她声音轻得像雪落,“也曾在本宫肩上留过这样的痕迹。”
    尹鹤徵一愣。
    远处,尹棠昭正被几位文臣围着敬酒。他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却始终带着温润笑意,只是时不时用帕子掩唇轻咳。魏寒趁机凑过去,假装斟酒,实则低声道:“四殿下好手段。”
    尹棠昭眸光微闪:“魏小姐此话怎讲?”
    “北疆战报是假的吧?”魏寒笑得天真无邪,“三皇子根本没失踪,此刻怕是正在某处别院里养伤?”
    咳嗽声戛然而止。尹棠昭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魏家果然……深藏不露。”
    宴散时,雪下得更大了。
    尹鹤徵刚踏出殿门,就被尹棠昭拦住。那人替他拢紧了狐裘,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他颈侧咬痕:“皇兄小心着凉。”
    “滚。”
    “三哥在青州别院养着。”尹棠昭突然道,见尹鹤徵瞳孔骤缩,他又补充,“但皇兄若现在去救,二哥立刻就会知道。”
    风雪呼啸,吹得灯影凌乱。尹鹤徵盯着眼前人,这个看似病弱实则心机深沉的弟弟,此刻眼里竟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情绪。
    “条件。”
    尹棠昭伸手,拂去他肩头落雪:“臣弟说过了,腊月初七,梅林见。”

    作者闲话:

    永远不要放弃希望,哪怕前方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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