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黑白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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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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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的檐角铜铃结了冰,风过无声。
尹鹤徵踏进殿门时,雪粒子正簌簌扑打在窗棂上,殿前石阶上的积雪已被宫人匆匆扫开。殿内地龙烧得极旺,龙涎香混着苦药味沉沉浮浮,熏得人太阳穴发胀。
皇帝半倚在龙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像一具裹着明黄绸缎的骷髅。二皇子尹琅音立在御榻旁,正俯身替他掖被角,动作恭敬,绛紫官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却在抬眼瞥见尹鹤徵时,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挑。
“皇兄回来了?”尹琅音微笑,“北疆风雪伤人,怎不先休整几日?”
尹鹤徵掠过他,径直朝御榻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喉间挤出嘶哑的笑:“朕的……大将军回来了……”
尹鹤徵垂首,余光却扫过殿内众人—尹琅音身后站着太傅一党的文臣,五皇子尹淮舟正缩在角落拔算盘珠子,而本该在此的三皇子尹子安,果然不见踪影。
“子安呢?”皇帝突然问。
尹琅音温声答道:“三弟前日去了北疆巡防,说是要替父皇盯紧那些蛮子。”
“胡闹!”皇帝猛地咳嗽起来,指节攥得发白,“冰天雪地的……咳咳……逞什么英雄!”
尹鹤徵冷眼看着尹琅音轻拍皇帝后背的姿态,像在看一场蹩脚的戏。这位二弟最擅长的,就是把毒药裹在蜜糖里递出去—三皇子离京,八成是他暗中推动。
“鹤徵。”皇帝突然盯住他,“你既回来了……北疆的兵符……”
殿内骤然一静。尹鹤徵缓缓抬眼,正对上尹琅音微微眯起的眸子。
“兵符自然该交还父皇。”他解下腰间玄铁令牌,却在递出前顿了顿,:只是途中遭遇暴雪,押送辎重的队伍还在三十里外……”
“无妨。”尹琅音突然插话,“儿臣已命人去接应了。”
烛火噼啪一跳。尹鹤徵指腹摩挲过兵符上“如朕亲临”的刻痕,忽然想起尹棠昭那句“养心殿现在热闹得很。”
果然热闹。
子时三刻,雪终于小了。
听雪楼建在御花园的湖心,四面临水,檐下悬着十二盏青纱宫灯。尹鹤徵踏进二楼时,尹棠昭正在窗边煮茶。
“皇兄迟了半刻。”他头也不抬,苍白手指拎起鎏金茶壶,“水都沸过三回了。”
尹鹤徵反手合上门:“你早知道兵符的事。“
这不是疑问。尹棠昭低笑,将茶推过来。杯底沉着两片雪莲,随水纹晃啊晃,宛若溺死的白蝶。
“二哥想要北疆兵权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指尖轻点案上棋盘,“但皇兄猜,他为何偏偏选在今夜发难?”
棋盘上散落着几枚黑子,隐约成合围之势。尹鹤徵突然抓起一颗白子,“啪”地按在天元位:“因为你告诉他,我带了朔方军回京。”
“错了。”尹棠昭忽然倾身,药香混着血腥气漫过来,“是因为三哥离京前……偷看了你的密信。”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青纱狂舞。尹鹤徵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病态的白,眼尾却泛着红,像雪地里溅了血。
“证据。”
尹棠昭从袖中抽出一封皱信。火漆印已被揭开,露出里面“速调朔方军入京”的字迹,赫然是尹鹤徵的亲笔。
“三哥临走前塞给我的。”他咳嗽着靠回软枕,“说万一他回不来……让我亲手烧给你。”
尹鹤徵捏着信纸的指节发青。尹子安那个莽夫,竟也学会留后手了?
“皇兄现在该担心的,不是二哥,也不是我。”尹棠昭突然将一枚黑子按在棋盘死角,”是我们那个”病重”的父皇……究竟还能清醒多久?”
茶壶冒起热气,融掉屋内的冷气,袅袅升起一缈烟,隔在两人之间。楼外又开始下雪,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尹鹤徵盯着那封信,指腹碾过纸缘的褶皱。墨迹晕染,像是曾被雪水浸湿过。
“尹子安还说了什么?”他声音低沉,目光却仍钉在棋盘上。
尹棠昭轻轻咳嗽,苍白的手指拨弄着茶盏边缘:“他说……北疆的风雪比燕京更烈,若皇兄真想成事,就别把刀递给旁人。”
话音未落,窗外忽地卷进一阵寒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青纱灯影交错,在尹棠昭脸上投下斑驳的暗痕,衬得他眼尾那颗泪痣愈发妖异。
尹鹤徵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攥住尹棠昭的腕骨:“那你呢?你是递刀的,还是握刀的?”
金镯硌在掌心,冰凉刺骨。尹棠昭任由他钳制,甚至微微倾身,唇畔浮起一抹浅笑:“皇兄觉得……我这样的身子,握得住刀吗?”
他腕间的脉搏微弱却平稳,像一条蛰伏的蛇。尹鹤徵微眯起眼,忽然松开手,转而拾起那枚黑子,在指间缓缓摩挲:“你今夜约我来,不会只是为了送信吧?”
“自然不是。”尹棠昭拢了拢雪白的狐裘,从案几下抽出一卷绢帛,“皇兄不妨看看这个。”
绢帛展开,赫然是一幅燕京布防图,但上面的朱笔标记却与尹鹤徵记忆中的截然不同—禁军巡逻的路线、城门轮换的时辰、甚至宫墙下的暗道,全被重新勾勒过。
“二哥的人已经动了。”尹棠昭指尖点在一处暗道上,“三日后子时,西华门的守将会换成太傅的门生。”
尹鹤徵眸色一沉。西华门直通内廷,若真被尹琅音掌控,等于将皇帝的性命拱手送上。
“你为何要告诉我?”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刃,“坐山观虎斗,不是更合你的性子?”
尹棠昭轻笑,忽然掩唇咳了起来。这一次咳得极凶,苍白的脸颊浮起病态的潮红,指缝间隐约渗出一丝血色。他缓了缓,才哑声道:“因为……我也在赌。”
“赌什么?”
“赌皇兄……比二哥更值得我合作。”
桌上的茶已冷透,雪莲沉在杯底,像极了一具溺毙的尸骸。
尹鹤徵盯着他,忽然嗤笑出声:“合作?你能给我什么?”
尹棠昭慢条斯理地拭去唇角的血丝,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推到棋盘中央。玉牌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鸾,正是岚贵妃的私印。
“二哥的每一步棋,我都能提前告诉皇兄。”他轻声道,“包括……他打算何时对父皇下手。”
尹鹤徵瞳孔微缩。岚贵妃是二皇子的生母,她的印信能调动的,远不止后宫的人手。
“条件。”他冷声道。
尹棠昭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我要朔方军的通行令。”
朔方军镇守北疆,是尹鹤徵麾下最精锐的铁骑。若尹棠昭得了通行令,等于在尹鹤徵的命脉上架了一把刀。
“你拿什么担保?”尹鹤徵寒声问。
尹棠昭忽然解开衣领,露出心口一道狰狞的旧疤:“三年前秋猎,那一箭本该要了我的命。”他抬眼,眸光幽深,“皇兄,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尹鹤徵想起那日—刺客的箭直取皇帝咽喉,是尹棠昭扑上去挡了一箭。没人知道,那刺客的箭镞上,淬的是尹鹤徵亲手调的毒。
可尹棠昭活下来了。
“好。”尹鹤徵突然抓起玉牌,“但若让我发现你有二心……”
“皇兄随时可以杀了我。”尹棠昭笑着接话,仿佛在谈论今日的雪景,“就像捏死一只病雀一样简单”
窗外,雪终于停了。月光透过云隙,在棋盘上投下一道冷白的线,将黑子与白子割裂成泾渭分明的两界。
离开听雪楼时,已是丑时。
尹鹤徵独自穿过御花园,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忽然,他脚步一顿,余光瞥见梅树后一道黑影闪过。
“滚出来。”他冷声道。
树后缓缓走出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娇艳的脸—是岚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绿芜。
“大殿下。”绿芜福了福身,声音压得极低,“贵妃娘娘让奴婢给您传句话。”
“说。”
“四殿下心疾的药方里……多了一味雷公藤。”
尹鹤徵眼神骤冷。雷公藤是剧毒,但微量入药却能镇痛。用好了是救命,用多了……便是慢性谋杀。
“谁动的手脚?”
绿芜摇头:“娘娘只说,若大殿下肯在陛下面前替二殿下美言几句,她便将解药奉上。”
尹鹤徵忽然笑了。他伸手拂去绿芜肩上的落雪,动作轻柔,却吓得她浑身发抖:“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她的儿子,会比我的弟弟死得更早。”
宫女踉跄着逃走后,韩肃从暗处现身:“殿下,要截杀吗?”
“不必。”尹鹤徵望向听雪楼的方向,眸色深沉,“留着她,让岚贵妃知道……她的宝贝儿子,已经被盯上了。”
寅时的更鼓遥遥传来,听雪楼内只剩一盏残灯。
尹棠昭独自坐在棋盘前,指尖捏着那枚白子—尹鹤徵临走前按在天元位上的那一颗。棋子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掌心的温度。
“殿下。”灰鼠皮斗篷的奴才悄无声息地跪在帘外,“绿芜去了御花园。”
“嗯。”尹棠昭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忽然将白子投入茶盏。雪莲瓣被激起,在水面打了个旋,又缓缓沉没。
“大殿下……当真会信您吗?”
尹棠昭低笑,从袖中取出另一封密信—火漆印上赫然是朔方军的狼头徽记。“他当然不信。”指尖一搓,信纸化作碎片落入炭盆,“可我要的,本就不是他的信任。”
火光窜起,映亮他苍白的脸。信纸灰烬中,隐约可见“北狄异动”四字。
窗外忽有雪枭啼鸣。尹棠昭抬眼望去,恰见一队禁军举着火把经过御河,猩红的倒影在冰面上扭曲如血。
“告诉薛茴。”他轻声吩咐,“雷公藤的剂量……再加三厘。”
奴才闻言,浑身一颤:“那您的身子……”
“死不了。”尹棠昭掩唇咳了两声,指缝间又渗出血丝。他望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红,忽然勾起唇角:“戏台才刚搭好,我怎么能……先退场呢?”
最后一盏灯也熄了。黑暗笼罩下来,唯有炭盆里未燃尽的信纸碎片,偶尔迸出一点猩红的火星子。
作者闲话:
好好吃饭,多喝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