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百年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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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二十三年冬,百年罕见的隆雪席卷了整个北方。
雪是从腊月初七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似的疼。过了初八,雪片便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飘落,将整个燕赤京都裹进一片刺眼的白。皇宫的琉璃瓦上积了足有三寸厚的雪,檐角的铜铃被冻得发不出声响,只有北风在宫墙之间呼啸而过。
尹鹤徵勒马停在官道旁的山岗上,黑色的狐裘大氅上落满了雪。他摘下铁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入鬓,凤眼狭长,左颊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疤,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下颌,像是一条蜈蚣趴在那里。
“殿下,马上就进城了。”副将韩肃驱马上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咱们这一仗打得漂亮,陛下定然龙颜大悦。”
尹鹤徵没有答话,只是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城池。京城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十二座城门楼如同蹲伏的巨兽,隐约可见最中央的皇宫。
官道两旁的榆树下,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一起,已经冻成了青紫色的冰雕。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倒在最外面,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发黑的馍馍。
韩肃顺着尹鹤徵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叹了口气:“今年雪太大了,听说京郊已经冻死了上千人……”
“走。”尹鹤徵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天黑前进城。”
马蹄踏过冻硬的官道,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经过那排冻死的流民时,尹鹤徵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身后的三百铁骑同样沉默,只有马蹄溅起的雪沫落在那些僵硬的尸体上,像是给他们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殓布。
“殿下,四皇子的人在城门口。”韩肃压低声音道。
尹鹤徵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容:“我那个病秧子弟弟倒是消息灵通。”
燕京南门的瓮城下,果然站着几个披着灰鼠皮斗篷的人。为首的是个瘦高个儿,见尹鹤徵的队伍过来,立刻上前行礼:“大殿下安好,四殿下命奴才在此恭候多时了。四殿下身子不适,不能亲迎,特意备了暖轿和姜汤……”
“不必了。”尹鹤徵打断他的话,“告诉四弟,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好意”二字上特意咬了重音。
瘦高个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堆起笑容:“四殿下还说,今夜子时在听雪楼备了酒菜,想与殿下……”
“滚。”
尹鹤徵一夹马腹,黑骏马嘶鸣一声,径直从那人身边冲了过去。灰鼠皮斗篷被马蹄带起的风吹开,露出里面绣着青竹的官服—那是四皇子府上的纹样。
韩肃追上尹鹤徵,低声道:“殿下,四皇子这般殷勤,恐怕有诈。”
“尹棠昭那个病秧子,什么时候不耍心眼了?”尹鹤徵冷笑,“他越是殷勤,越说明心里有鬼。”
穿过南门大街时,雪下得更大了。街道两旁的店铺早早地关了门,只有几家药铺还亮着灯。一个披着蓑衣的老者跪在街心,面前摆着个破碗,碗里已经积了半碗雪。
“行行好吧,老爷……”老者颤巍巍地伸出手。
尹鹤徵看都没看一眼,马蹄几乎踏到老者枯瘦的手指。就在这时,一顶青布小轿从斜刺里冲出来,堪堪挡在了老者面前。轿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往破碗里丢了一块碎银子。
“四殿下仁慈!”轿夫高声喊道,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尹鹤徵猛地勒住马,回头看去,只见轿帘已经放下,青布小轿正迅速消失在雪幕中。他握紧了马鞭,指节发白。
“殿下,要追吗?”韩肃问。
“不必。”尹鹤徵深吸一口气,“先去见母后。”
皇宫的西门—玄武门已经近在眼前。守门的禁军见到尹鹤徵的铁骑,立刻跪地行礼。尹鹤徵甩镫下马,铁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大殿下,陛下有旨,命您回京后即刻去养心殿……”一个太监小跑着过来。
尹鹤徵抬手制止了他:”本宫要先沐浴更衣。”说完,大步朝自己的重华宫走去。
重华宫位于皇城东北角,是先帝特意为皇长子修建的宫殿,比起其他皇子的住处要宽敞许多。但此刻,这座宫殿却显得异常冷清。廊下的宫灯半数已经熄灭,剩下的几盏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将尹鹤徵的影子拉得很长。
“殿下回来了!”一个绿衣宫女从殿内跑出来,扑通跪在雪地里,“奴婢这就去准备热水……”
尹鹤徵径直走过她身边:“母后在哪?”
“在……在佛堂……”宫女的声音发抖,“皇后娘娘说,殿下若回来了,先去佛堂见她……”
佛堂在重华宫的后院,是一间小小的暖阁。尹鹤徵推开门时,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他的母亲—瑜皇后正跪在蒲团上,背对着门口,手里捻着一串佛珠。
“徵儿回来了。”瑜皇后没有回头,声音轻柔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尹鹤徵站在门口没动:“母后知道儿臣今日回京?”
“昨儿夜里四皇子派人来告诉我的。”瑜皇后转过身,露出一张依然美丽却憔悴的脸,“他说你在路上遇到了暴风雪,我担心得一宿没睡……”
“尹棠昭?”尹鹤徵眯起眼睛,“他倒是关心我。”
瑜皇后站起身,走到尹鹤徵面前,伸手想摸他脸上的伤疤:“这是怎么弄的?疼不疼?”
尹鹤徵偏头躲开:“小伤。”他顿了顿,“父皇的病怎么样了?”
瑜皇后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收了回去:“太医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谁听见,“你二弟这些天一直守在养心殿,连岚贵妃都去了好几次……”
“母后去过吗?”尹鹤徵突然问。
瑜皇后闻言低垂下头:“你父皇说……不想见我。”
尹鹤徵冷笑一声:“因为母后上次劝他不要吃丹药?”
“徵儿……”瑜皇后眼中泛起泪光,“你别这样……你父皇他心里是有我的,他只是……”
“只是更爱长生不老。”尹鹤徵打断她,“母后,这么多年了,您还没醒吗?”
佛堂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外面的雪扑簌簌地落在窗棂上。瑜皇后慢慢走回佛龛前,重新跪在蒲团上:“徵儿,去换身衣服吧,你父皇等着呢。”
尹鹤徵盯着母亲的背影看了许久,突然道:“我不会像您一样。”
“徵儿说什么呢?”
“我不会像您一样,把一生都寄托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上。”尹鹤徵的声音冷下来,“那个位置,我要定了。”
瑜皇后猛地转身,脸色煞白:“徵儿!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二弟他……”
“尹琅音?”尹鹤徵笑了,“母后以为,他比我更适合?”
“母后不是这个意思……”瑜皇后急得站起来,“母后只是担心你……这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
尹鹤徵已经转身往外走:“儿臣告退。”
雪还在下,越来越大。尹鹤徵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时他才十二岁,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他亲眼看见父皇搂着岚贵妃从母后的寝宫前经过,而母后就站在窗边,痴痴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还带着笑。
从那天起,他就明白了:在这深宫里,权力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爱?那不过是弱者用来麻痹自己的蠢物。
“殿下。”韩肃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探子来报,二皇子的人正在调换禁军统领,四皇子则去了太医院……”
尹鹤徵望着远处皇城中那一片灯火通明的地方—那是养心殿,他病重的父皇所在之处。此刻,那里一定聚集了无数虎视眈眈的人,就像秃鹫围着一具将死的猎物。
“备马。”尹鹤徵突然道,“去养心殿。”
“现在?可是您还没……”
“现在。”尹鹤徵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既然他们都等着分食,那我这个皇长子,怎么能缺席呢?”
雪夜中的宫道像一条蜿蜒的白蛇,两侧高耸的朱墙将天空割裂成狭窄的一道。尹鹤徵的狐裘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铁靴踏碎一路琼瑶。转过文华殿的拐角,前方忽然出现一点飘摇的青光。
一顶青布暖轿静静停在路中央,轿帘低垂,四名轿夫立在风雪中。轿旁站着那个瘦高个儿的灰鼠皮奴才,手里提的灯笼在雪幕中晕开一片幽绿。
韩肃的手立刻按上刀柄:“殿下,是四……”
“我看见了。”尹鹤徵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径直向前走去。积雪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暖轿的帘子突然被一只苍白的手掀起。先露出来的是一截腕骨,瘦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腕上却套着个赤金嵌宝石的镯子。接着是绣着银丝昙花的雪白袖口,最后才是那张脸—尹棠昭的脸。
“皇兄走得真急。”轿中人轻声咳嗽,声音像浸了雪的丝竹,“连弟弟备的接风宴都等不及?”
尹鹤徵在轿前三步处站定。这个距离能看清尹棠昭眼角那颗泪痣,也能闻到他身上飘来的药香—苦参中混着雪莲,是太医院为尹棠昭特制的护心汤的味道。
“四弟病成这样还出来吹风。”尹鹤徵目光扫过对方单薄的肩膀,“若是死在半路,倒省了太医院的工夫。”
轿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尹棠昭用帕子掩着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可抬眼时眸中却带着笑:“皇兄的关心……咳……总是这么别致。”
那张帕子垂下时,尹鹤徵瞥见一角暗红。他瞳孔微缩,突然俯身扣住尹棠昭的手腕。金镯硌得人掌心生疼,轻微的脉搏在指尖下轻颤。
“心疾又犯了?”尹鹤徵压低声音,“你那个神医薛茴不是号称能起死回生么?”
尹棠昭忽然向前倾身。药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冰凉的唇几乎贴上尹鹤徵的耳垂:“皇兄若肯把北疆带回的那株千年雪参给我……咳咳……说不定我能多活到看你登基那日……”
“放手!”韩肃突然暴喝。尹鹤徵这才发现灰鼠皮奴才的袖中滑出半截匕首,正抵在自己后心。
雪下得更密了。
尹棠昭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抽回手。他腕上被掐出五道红痕,在金镯映衬下如同某种诡异的装饰。
“养心殿现在热闹得很。”尹棠昭靠回轿中,指尖摩挲着染血的帕子,“二皇兄带着太傅党的折子,三皇兄的捷报刚送到……哦对了,你那个好五弟正在偏殿算军饷。”
尹鹤徵眯起眼睛:“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轿帘开始缓缓落下,尹棠昭的声音像一缕轻烟飘出来:“我知道的……可比皇兄想的多得多……”
当青布暖轿消失在雪幕中时,韩肃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殿下,四皇子这是……”
“虚张声势。“尹鹤徵甩了甩手腕,金镯的凉意还残留在皮肤上。他望向养心殿方向,琉璃瓦上的积雪反射出森冷的光,“一个病秧子,能翻出什么大风大浪来?”
雪幕如织,青布暖轿的轮廓渐渐消融在混沌的白蒙里。尹鹤徵站在原地,忽然低笑一声,指腹碾过耳垂上残留的寒意。
“殿下?”韩肃不安地唤道。
“走。”尹鹤徵猛地转身,大氅在雪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该去会会我那帮好弟弟了。”
他的铁靴踏碎一地琼瑶,在积雪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宫墙之上,值夜的禁军刚敲完最后一记更梆,从午门方向沉沉传来。
三更了。
作者闲话:
—要怎样杀死一条龙?—
用剑,太俗;用毒,太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