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僧人给钟离恕量了身高尺寸，准备做禅衣，但这要等到凑够合适且足够的布料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圆勤告诉钟离恕：“寺里真的一点儿吃的都没了，连一片菜叶都找不出来，所以可能得麻烦世子，和贫僧一起出去化缘。”
    化缘，俗称讨饭，形式不定。
    钟离恕就算吃草根吞树皮也不会吃嗟来之食，他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讨饭这个脸。
    但他还是从圆勤手中接过了那个破破烂烂的碗，和疏香一起去了街上。
    化缘时，他们都是分开的。钟离恕让疏香去买炭，自己回了一趟镇北公府，拿了自己的琴，又翻箱倒柜地找到一个面具，还是不知道哪年和弟弟妹妹们玩的时候用红木雕的，早已破旧不堪。
    他用面具遮住上半张脸，抱着琴来到一个闹市区，找个石凳坐下，把碗往前一放，开始弹琴。
    讨饭不行，卖艺还是可以的。
    虽然钟离清给他的钱足以让他衣食无忧，但他总是气不过赵瓛的冷落。
    再说，勤俭持家一向是钟离氏的家训。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拨了一下，流水似的音波被指尖的法力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回望。
    听他弹了首曲子，再一看他面前放了个碗，就明白他是来干什么的了。
    有人往碗里扔钱，钟离恕笑着道了谢，指尖抚琴不停。
    钟离恕的琴艺实在高超，一个上午，碗就满了。他揉了揉手指腹发项的茧，收拾东西离开，去另一条街买了粮食，回到浮天寺。
    他还买了肉，因为他不能不吃肉。野菜汤只是能填饱肚子而已，长期吃他会生病的。
    钟离恕带着钱和粮食，在浮天寺门口遇见了拖着一大包炭的疏香。
    疏香气喘吁吁：“够……够用好久，质量也好，只是贵了些，五两银子。”
    “贵点不要紧，好用就行。”钟离恕把东西交给圆勤，圆勤连连感谢地收了，然后让人去做饭。
    疏香肚子饿得直叫，坐在房间里等饭好。他问：“世子，你就这么一直卖艺吗？”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我又没有别的能谋生的本领。这身功夫，满腹学识，奈何皇帝不待见，也只好用来卖几个钱了。”钟离恕无奈地耸了耸肩。
    “可……这终究有损您的身份。”
    “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二公子还是个戏子呢，这有什么不妥？”
    “唔……也对，世子愿意，我自然会支持您的。”
    钟离恕左思右想：“不行，还得有别的门路。这样，疏香，”他腾地从床上站起来，“你去卖我的字画，就在那些富贵人家门口卖，这个可别卖得贱了。我的笔墨功夫不比恋儿差，你就说是我的，我闲来无事写了几笔，又逢手头有点紧，就拿来卖了。”
    疏香好心地提醒：“世子，也可以拿到文玩市场上去，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我去帮您瞧瞧。”
    钟离恕吸了吸鼻子：“饭好了，先去吃饭。”
    接下来的半个月，钟离恕的收获颇丰，浮天寺的条件也好转了不少，钟离恕的衣服做成了，庙里也有了不少存粮。
    钟离恕没心疼钱，找泥水匠来修膳了房屋，总算有了个温暖的住处。
    他每次出门时都会把黑色的禅衣穿在里面，在外面套一件米白色棉衣。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某一天被找麻烦。
    那是一个风寒霜冽的傍晚，钟离恕正在收拾东西打算买了粮食回浮天寺，忽然就被几个大汉围了起来。
    他们看起来是寻常百姓，身形粗壮，衣衫单薄。钟离恕从他们身上感到了来者不善的气息，不由得想到了曾遇到的刺客，因此暗暗戒备起来。
    其中一人先开口：“兄弟，你是从哪儿来的？瞧着眼生，不是本地人吧？”
    钟离恕彬彬有礼：“生于临安，长于西北，确实最近才回来。”
    “我看你也不像吃不起饭的样子，能在冬天穿上长棉衣，又何必在这儿和我们抢饭吃呢？”
    钟离恕有苦难言：“因为要吃饭的不只我一个人。而且衣服也不能说明什么，你们技不如人，还来怪我？”
    大汉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我们千辛万苦凭一己之力讨生活，你抢生意也就罢了，还说我们技不如人，你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钟离恕瞟他一眼！“你也是北方人吧。”
    “是与不是又怎么样？！你抢我们的饭碗，我们就来比拼一场，你打得赢我们，就随你去；你若打不赢，就趁早滚蛋，怎么样！”
    “依大靖律法刑律第五十八条，当众与人斗殴，且是群殴的，要笞杖三十，羁押半月到一月。”
    大汉挑挑眉：“以前当官的吗，连律法都这么清楚？”
    钟离恕苦笑一声：“以前被关过。”
    “……”大汉们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是好，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天已经黑了，街上行人渐少，钟离恕急着去买吃的，随意打发几句，就要离开。
    可那几人不依不饶，非要和他比个高下。
    钟离恕原本不想和平民百姓太计较，可被他们这么缠着，一来二去，也生气了。
    面具遮着他的上半张脸，但遮不住他满心怒意。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们不容易，我就容易吗？我何尝不是离家万里不能回去？有谁活得容易吗！你们要讨生活，我就不用吗？你们想坐牢，不要带上我，还有一群人等我回去，给我让开！”
    钟离恕的语气很重，但是声音很平稳，没有用很大声音，保持着最后的礼数。
    几个大汉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一起扑了上来。
    可下一秒，他们扑了个空，钟离恕消失不见。
    他站在几丈之外，平静地说：“早说你们技不如人，不要逼我动手。”
    说罢，他运起轻功，几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不理会身后的人。
    而在这一场剑拔弩张的争执中，没有谁注意到，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一棵树后，有一个修仙者模样的人抱着佩剑，静静盯着钟离恕。
    他是本地仙宗的少宗主，同时也是天帝储君的候选人之一。
    他和钟离恕一样都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是因为听到了钟离恕弹琴时用法力扩音，从而感到了妖气。
    他一向很讨厌妖，他的宗门又一贯以降妖除魔著称，就寻了来瞧瞧。
    钟离恕买了吃的，回到浮天寺。
    疏香成功卖了几幅画，的确是好价钱。
    吃过了饭，钟离恕的心情依旧很不好，他让疏香先睡下，之后便独自一人到深山里散散心。
    野兽不会惧怕夜晚的丛林，潮湿寒冷的空气令钟离恕舒心了不少。
    密林里隐隐传来无奈的责备，钟离恕耳朵一动，仔细地听着。
    那人一边骂一边往林子外走，钟离恕便躲了起来。
    “你这傻狗，好好的，乱跑什么！掉到这么个深山老林里，还能迷路，还得我来救你？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小傻狗真是白养了……”
    杨戬抱着哮天犬骂骂咧咧地从林子里走出来。
    哮天犬正在不服气地汪汪抗议，忽然嗅到了一丝气息，转头对那个地方龇牙咧嘴地低吼，还企图从杨戬怀里挣脱出来。
    “怎么了？”杨戬顺着哮天的目光，看到了钟离恕绿莹莹的眼睛。
    杨戬伸手捏住了哮天的嘴，笑眯眯地说：“世子，许久不曾见，竟会在临安相遇。”
    钟离恕从树后走了出来，很是欣喜：“真君，怎么有空下界来了？”
    杨戬气不打一处来：“别说了，这死狗偷吃蘑菇中毒，在天上到处乱跑，然后就掉到这里，还得我来找。”
    哮天嗷嗷叫着，用细长的腿去扒拉杨戬的脸，企图让他闭嘴。
    杨戬更气了：“你看你看，还不让人说！你给我悄悄的，不然三天不遛你。”
    哮天瞬间乖了，一声不吭地趴在杨戬身上。
    钟离恕忍俊不禁，抬手掩了掩笑得合不拢的嘴：“所以蘑菇的毒解了吗？”
    “解了，这狗皮实着呢。”杨戬摸着哮天的脖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还在这儿转悠？”
    钟离恕邀请杨戬坐在一块青石上聊天。
    杨戬答应了，坐下来用外袍把哮天裹住。
    钟离恕用法力生起一堆火，控制着火势在极小的一片，不会把林子烧了。
    杨戬的手隔着衣服，感受着哮天的体温，小声说：“世子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钟离恕怅然若失，“真君啊，你说人活着，怎么都这么难呢。”
    “怎么突然开始思考人生了？”
    钟离恕就把傍晚的事告诉了杨戬。
    钟离恕郁闷地说：“我好生气，可……”
    “你把他们打一顿不就不生气了吗，”杨戬说，“有些人欠打，你也算成全他们了。下次有气别憋着，气生多了不利于修行。”
    “……”钟离恕释然了。
    这真是独属于道教的松弛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