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辗转，舟车劳顿，钟离清等人来到临安时，已是寒冬腊月。京城的府邸久无人住，打扫干净又费了好一番心思。
    南方的小年这天，赵瓛召见了返京述职的大臣们。
    等他下了朝，疲惫地回到寝宫，钟离恕和钟离恋已经在寝宫门外等了许久。
    钟离恋见到赵瓛还是要装成很开心的样子：“瓛儿哥哥，我好想你啊！”
    全天下只有钟离恋可以这么叫他。
    赵瓛小时候在猎场遇袭，是钟离恋救了他，因此她也被破格封为郡主。
    赵瓛满是倦色的脸上有了些精神，他让他们免礼，拉着钟离恕的手问：“恕儿觉得怎么样？许久不来临安，还适应吧？有哪里水土不服吗？”
    钟离恕微微一笑：“承蒙陛下的福荫庇佑，臣一切都好。”
    赵瓛又揉了揉钟离恋衣服上的毛领子，笑道：“这么红通通的一身，看着就喜庆。”
    “陛下说喜庆，可真是这衣服的福气了。”
    赵瓛大笑：“哈哈哈哈……恋儿还是这么伶牙俐齿的！”
    钟离恋对宫里的花园很感兴趣，虽然现在光秃秃一片什么都没有，但赵瓛还是放她去玩了，只带着钟离恕进了寝宫。
    赵瓛躺到床上，重重舒了一口气：“天啊，真是累死朕了。”
    屋里很暖和，钟离恕却没有脱外衣，而是径直走到龙榻边，蹲下来给瓛揉胳膊，同时说：“陛下可不能说这样的话，陛下千秋万岁，为民生操劳，是天命所归，必能万寿无疆。”
    赵瓛明知这是在讨好他，但祝福的吉祥话谁都爱听，所以心情也跟着舒缓了很多：“屋里炭火烧得旺，你还穿这么厚，不热吗？”
    钟离恕才“后知后觉”地解开衣领：“哎呀，陛下不说，臣都没反应过来呢。”
    赵王很是愉快，让他起来：“行啦，你又不会按。蹲着多累啊，”他让太监收了钟离恕的衣服，并给他搬一个四角红木凳子来坐，“按摩这种事让他们来做就行了，你陪朕说说话，朕就能高兴不少。”
    钟离恕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递给赵瓛：“陛下，臣之前在家的时候，闲来无事，与几位文人学士一同宴饮，欢愉之余随手作了几篇文章，臣挑了几篇写得美的，带过来给陛下欣赏欣赏。”
    赵献漫不经心地接过：“都写得什么呀？”
    “也无非就是些大漠之景、风花雪月，读来赏心悦目的文章。”
    赵瓛看了几页，边看边评论道：“这几篇都不好……古文常见其辞，文人多以此作景，屡见不鲜……这个还不错，别出心裁……朕记得这是你的字？”
    钟离恕一看，开心地说：“对，这篇是臣写的。”
    他的语气里藏不住的都是被夸赞的欢喜。
    赵瓛笑他的孩子气：“都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
    他继续往下看，忽然眼前一亮：“哎？这篇作得好！”他又快速翻看了几遍，从床上坐了起来，有些激动：“清新脱俗，文技比之前的那些不知高了多少。这是谁写的？”
    钟离恕伸过头去看：“好像是……好像是……是玉荥城里海潮书院的柳院长，柳清嘉。”
    “原来如此。你认识他吗？”
    “见过几面，不太熟。”
    “他是与你同届的榜眼，你不记得？”
    钟离恕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有点印象，但先前见面时没有认出来。只是……若是榜眼，为何在边区教书，不在京城做官？”
    “说起这个，倒是朕薄待他了。他原先与宋卿有了些嫌隙，朕当时忙，没有管。如今你这么一提，朕才想起来。朕不能冷落了名士，正好如今京城缺人，可以把他调来。”
    钟离恕笑了笑，附和道：“陛下圣明。”他顿了顿，见赵瓛没有说话，便又迟疑地说：“虽然……臣的文章写得不比柳院长的好，但也和柳院长一样，有着报国之志，陛下……”
    赵瓛打断了他：“毕竟你年岁还小，也不如宋卿有治国理政的经验，便先好好歇着。再说，你刚从祁连山下出来不久，身体想必留了些病根，正好，临安是个养人的地方，你每日与那些贵家公子们游猎宴饮，或者写写文章，来陪陪朕，让朕开心，不就行了吗？国事操劳，你也不是不知道，朕舍不得累着你。”
    钟离恕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失落，但他表面上依旧温驯地低下头：“多谢陛下疼爱，臣才有福气得以享受江南风光。”
    赵瓛抓过他的手拍了拍：“罢了，今天小年，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想吃什么，朕叫人单独做给你。”
    钟离恕撑着下巴想了想：“臣喜欢牛羊肉馅的饺子。”
    按理说牛肉是不能随便吃的，但赵瓛答应得很爽快：“好，朕就把除夕那天祭祀完宗庙的牛羊肉赏一半给你。”
    牛羊肉祭祀完毕就要分发给王公大臣，一半可不是小数目。
    钟离恕喜出望外：“臣先谢过陛下了！”
    等到天黑，钟离恕回了家。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重重甩上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喘息声。
    钟离恕在赵瓛面前的温顺之色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暴怒与戾气。
    他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浑！蛋！”
    文章是他故意写得不如柳清嘉，这一点他没什么话可说。可他哪一点不如宋温仁？可赵瓛偏偏竟会用年龄小这种荒诞的借口来拒绝他做官的请求。
    赵瓛也没比他大多少，他就能当好皇帝了？
    钟离恕任由着这些杀心四起的想法伴随着怒火在脑中游走。
    他很早以前就非常讨厌去见赵瓛，因为在赵瓛身边他被迫逆来顺受，仿佛赵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爱犬。
    他又转念想到，赵瓛如此提防钟离氏，只怕不会同意钟离恋与陈思齐的婚事，不由得又是一阵恼怒。
    晚饭时，他和父母家人说了他的苦闷。钟离清也没好气：“下朝的时候，遇上陈钦济，他也没有联姻的意愿。宋温仁告病不来，但我觉得陈钦济是宋温仁的人。”
    花含烟仔细挑着羊骨髓吃：“我只是好奇，宋温仁究竟给了陈钦济什么好处，能让他这么一边儿倒。这功名利禄、万贯家财，陈家一点儿也不缺；若说有什么把柄，陈钦济一家履历清白，看上去也没什么致命的软肋差错……算了，好好吃饭，吃完再说。”
    一直沉默不语的钟离忌忽然说：“人的贪欲是永不满足的，只不过是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罢了。等他们利益相抵的那一刻，自然会分崩离析。”
    又沉默了许久，钟离息咬着筷子，抱怨了一句：“天天吃羊肉，能不能换换口味？”
    钟离清无奈地问：“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牛肉。”
    “你还不如说你想吃人肉。”
    牛是重要的耕作劳力，随意宰杀耕牛是重罪，几乎与杀人无异。
    钟离忌说：“可之前在家的时候，大哥还给我们吃过牛肉干呢。”
    钟离清回答他：“那是我从西域带回来的，但这会儿你让我上哪儿给你找去？先等着吧。”
    一直不说话的钟离恋心虚地舔了舔嘴唇，继续不说话，降低存在感。
    她最喜欢吃的不是羊肉，而是牛肉。虽然边境常有走私牛肉的贩子，西域也有卖，但钟离恋没有找他们，她有自己的牛肉来源。
    她认识了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北狄小朋友。北狄一向低调，没有戎夏和契丹那么张扬，因此与大靖的关系还不错，大靖对他们也不很设防，双方常有往来。
    北狄不往大靖卖牛肉，因为他们自己也很需要，但北狄是不禁牛肉的，那个小朋友又是北狄王的小儿子，认识钟离恋之后，每次见面都会给她带一点。
    小朋友叫巴彦吉鲁图。因为钟离恋得到的牛肉本来就很少，又怕被人发现，所以她只一个人吃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想起巴彦吉鲁图每次悄悄跑来见她，都会缠着她，让她教他汉语。巴彦吉鲁图只有七岁，汉话说得不太熟练，听起来很好玩。他正在换牙的年纪，不光汉语，他自己的语言都说不清，可他还是会教钟离恋北狄语。
    钟离恋无声地笑了笑，不再理会哥哥们的争吵，低头把自己的晚饭慢慢吃完。
    钟离恕深夜独自坐在床上，眼前漆黑一片。外面没有一丁点儿光亮，连月亮都隐进了冬夜的乌云后。
    钟离恕打开了寒冰劫场，他犹豫再三，还是下了水池。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程度的疼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雷霆刻骨的痛感让他的心情舒缓了不少，连着身体也轻快许多，只是极低的温度和隆隆雷声以及切肤之痛还是让他有些心悸。他的心脏被冰与火的双重包围折磨得无比痛苦，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直到后半夜，他才从劫场爬出来，胡乱扯下衣服，往桌子上一丢，爬进温暖的软绵绵的被褥里。
    温柔乡似的床铺很快驱散了所有的寒冷。钟离恕蜷缩起来，把被子抱在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意识逐渐陷入沉寂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