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玉荥】论道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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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钟离恕独自一人来了书院,李秋雁带他进去,他见到了正在侍弄花草的柳清嘉。
    柳清嘉长得不算俊秀,但是端庄周正,让人一看便会心生好感。他把胸中的惊涛骇浪藏在心里,用温润的外壳裹得滴水不漏。
    他很敬佩钟离恕,互相寒暄过后,柳清嘉去讲课,李秋雁正好这会儿闲着,就带他四处走。
    院墙旁一排秃秃的白杨树向天空中伸着枝杈,随风晃动。
    钟离恕路过柳清嘉讲课的学堂,他在里面看到了徐小宇。徐小宇坐在第一排,全神贯注地听着。
    李秋雁说:“这个教室里面的,都是最拔尖的学生,柳院长亲自挑选教导。那个,坐第一排的,你认不认识?”
    “徐小宇吗?见过一面。”
    “那是个好苗子,柳院长格外器重他,我也很喜欢。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比你还要好,经史子集,什么书看上两三遍就能记住。”
    钟离恕不免有些许羡慕嫉妒。他可不是过目不忘这类天才,要不然也不会一晚上都背不下一篇《谏逐客书》了。
    院子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穿破烂不堪的衣服,佝偻着腰,正在读书。
    钟离恕路过他的时候没有说话,等走得远了,才问:“先生,那位是?”
    “一个穷秀才,今年五十岁,连举人都没中。”
    “五十就……一直考啊?他不干别的吗?他怎么还没考中?他的钱从哪儿来?”
    “他妻子织布刺绣,养活一家子,他偶尔也帮人写个墓志铭之类,收润笔费,就这么点收入。他一直考,就是考不上,也可能就是命中注定……偏偏他又读书读傻了,就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有什么意义呢?”
    李秋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斥责。
    钟离恕什么都没有说。
    李秋雁继续教导钟离恕:“世子,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职业是分出高低贵贱的,读书做官,治理国家,护佑一方安宁,这固然风光无限,可肩上的担子也重了许多,还要提防着小人陷害、宦海沉浮,若是碰到昏庸暴虐的君主,更是连生死都难以遇料,未必就比平民百姓快活。”
    “可是,先生,我还是觉得,百姓更苦,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拼了命也要考举当官,以求得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普通老百姓无权无势,有了冤案,若是遇到陈思齐那样公正无私的父母官,还能讨回个公道;可如果是与豪强地主勾结的贪官污吏,就只能任人鱼肉。
    “百姓家不仅要为温饱发愁,还要担负着许多苛捐杂税,赶上灾年厄月,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达官显贵动动手指,就足以让千万人插标卖首易子而食;倘使再有战乱,永远都是官员贵族先携家眷逃走,只留下一城又一城的百姓水深火热生灵涂炭,尸骸遍野。
    “无论兴亡,百姓皆苦,所以才有人宁愿抱着书饿死,也不愿去当个寻常人家。说到底,一为尊严,二为生存。”
    李秋雁微微挑眉,略显惊诧:“哦?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些天不见,世子竟懂得了这般道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各有各的悲苦,只是所愁之事各异罢了。”
    不知不觉中,时间很快过去,一阵钟声响起,下了课的学生们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徐小宇在一个石质葡萄架下占了一个小石凳,坐到上面,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自己的午饭——两张烙饼,一个煮鸡蛋,还有一壶水。
    柳清嘉来找李秋雁作些商议,钟离恕走过去找徐小宇,坐到了他身边。徐小宇晃荡着两条腿,抬头一看,口齿不清地说:“哎呀,世子你好。”
    “吃完了再说,可当心噎着。怎么吃凉的东西?”
    徐小宇把食物吞下肚子,喝了两口水:“不凉,刚刚在屋里的炭火盆上热过了的。”
    钟离恕伸手探了探,确定食物是热的,才放下心来:“在室外吃东西,这么冷,不怕喝进西北风,闹肚子吗?”
    说话间,徐小字已经吃完了,有些得意地仰起脸:“我吃得很快哦!阿娘说,可比世子快多了!”
    钟离恕忍俊不禁:“那也不能在风里吃东西!”
    徐小宇把水壶装进包里,对钟离恕说:“世子,今天柳先生让我们思考为什么要读书。世子,为什么呀?你是为什么读书呀?”
    钟离恕思索片刻:“嗯……我读书是因为要继承家业,考取功名,不得不读。但读书的意义远远不止做官发财。读书人,若是以书为圣,便成酸腐之儒;若是以人为圣,则能成一番大业,至少无愧于心。”
    “为什么?”
    “因为书上说的,不一定对。古今变迁,沧海桑田,今时相比古时,没有完全相同之处,所以自然也不能以古书论今事。但如果你悉心调察自己身边的事物,发现正确的道理,便又能在古人的基础上发现新东西,这就是从古至今发展变化的实质。”
    徐小宇想了想:“就像太平盛世不能用乱世之言,乱世也不能用盛世的治国之法,而是要因地、因时制宜,才是最好的办法。”
    钟离恕叹服:“果然聪慧。”
    徐小宇嘿嘿一笑:“谢谢世子,但我还是不太明白,既然读书不止为了做官,那还为了什么?”
    “按书上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盛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然而人生有限,此四者必不可兼得,要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就为生民立命;以文典古籍为重,就为往盛继绝学。至于到底怎么选择,就得由你的梦想和长处来决定了。你想怎么样?”
    “我?我嘛……我想当官,我要当好大好大的官。”
    “那你可要好好努力。不过你更要牢记于心的是,变强不是为了凌弱,而是为了保护。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世子想说,当官是为了给百姓造福,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光说可不行,更要知行合一才好。”
    “啊,知行合一!这个我刚学过,但是没有学完。”徐小宇十分高兴地说,“不过我在想,说的好,做的坏,是不合一;说的好,做的也好,是合一;可如果说的就坏,做的也坏,从里到外都坏,算不算是知行合一?”
    “当然不是。知行合一最基本最重要的前提,是”致良知”。只有心里向善,并能做到坚持行善,这才是知行合一。这个问题,圣贤早在书中告诉你了。以后可要多读些书,不只四书五经。”(PS:“知行合一”理论具体出自明代王阳明的心学。)
    “哇,世子好厉害!”徐小宇拍着手。
    钟声再次响起,徐小宇从凳子上一跃而下,拍拍衣服上的土,向钟离恕挥了挥手:“世子,我要上课了!”
    “快去,别迟到了。”
    钟离恕也站起来,细细清理干净尘土,走出葡萄架,去找李秋雁。
    李秋雁正要去上课,听见了钟离恕喊他。
    他有点无奈地说:“找你半天,又上哪儿玩去了?我下节课讲《曾广贤文》,你是回家去,还是来听听?”
    “听听吧,我正好没怎么听过。”
    但现在已经是下午,钟离恕中午没睡,屋里又暖和,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听得昏昏欲睡。
    李秋雁可太有经验了,从怀里掏出一包小孩打弹弓用的泥丸,取出一个,瞄准了就扔过去,成功地把他唤醒。
    钟离恕打了个哈欠,舔了一下嘴唇。
    李秋雁以同样的方式砸醒了好几个人,到最后他有些生气了,于是浇灭了屋里的炭火。
    顿时所有人都清醒了。
    李秋雁骂道:“既然这么困,那就干脆回家睡觉!还来上什么学?再有人困,就到外面去上课!”
    钟离恕悄悄伸手,从地上捡起那颗小泥丸,捏在手里偷偷玩。
    下了课以后,李秋雁气得一把捏住钟离恕的耳朵,把他提出门外,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我在家单独教你,你也睡;来学堂教你,你还睡?!睡死你得了!”
    钟离恕轻轻抓着李秋雁的手腕:“先生我错了。”
    收拾完钟离恕,李秋雁看着到了饭点,也是放学时间,就把他赶回了家。
    钟离恕刚出了海潮书院的门没多久,听见了柳清嘉在背后叫他。
    “世子,留步!”柳清嘉从后面追赶上来。
    钟离恕回身行礼:“柳先生,何事匆忙?”
    柳清嘉提着衣摆,小步快走着赶上来,回了一礼:“世子今日前来,在下本应好好招待一番,可惜事务繁忙,失礼,实在失礼。只是在下有一言,写作书信,递与世子,世子回家后再阅,不要传与他人,若是世子明白在下所言之意,可择闲时再来书院找我,我随时都在。”
    钟离恕接过信,收进袖子,辞别了柳清嘉。他回到家,神色如常地吃了晚饭,回到房间里闩上门,让疏香回他自己屋去,从袖子里取出那封信。
    说是信,其实就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的东西前言不搭后语。
    那看起来是一个谜语,但柳清嘉写得极其隐晦,钟离恕甚至要一边翻着《说文解字》,一边在纸上试着写。
    柳清嘉写的是个字谜,但又不只一个字,后面还加了“阅后即毁”四个字,钟离恕不得不一边断句一边凑字。
    不过最后好歹还是破译出来了。钟离恕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一行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杀宋否?贼入玉门关。阅后即毁。
    “宋”是指谁,他们都清楚。
    至于“贼入玉门关”……
    钟离恕恍然大悟,一把攥紧了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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