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完毕，钟离恕回到自己的院子——丹枫园，坐在枫树下发呆。疏香给他披上外衣，他觉得心里烦闷，连带着身上也很燥热，便又脱下。今年回来晚了，没遇上好时节，要不然满树的红枫烈烈，倒是能给他不少慰藉。
    胸口的柳叶吊坠贴在皮肤上，温温热热的。钟离恕忽然没来由地就很想见到观音菩萨，但又怕屡次三番打扰会惹得观音厌烦，也不知道该不该用红豆珠说两句话，哪怕只是问候。
    院子里起了凉风，疏香走过来，温声劝道：“世子，回屋吧，当心着凉。”
    钟离恕一进门就看到自己画的观音像，心中思念更深。疏香体弱，这几天染了风寒，见钟离恕没有需要他笔墨侍奉的地方，便去了药房。
    钟离恕沉思良久，犹豫着抚摸了一下红豆珠，轻轻说：“菩萨，你能听到么？”
    “一大早的，就想起来找我了？”观音传音回来，好像有点揶揄的笑意，“一天不跟我说话就按捺不住吗？”
    分明没有见到观音本人，钟离恕却还是红了脸：“哎呀……菩萨倒把我说得像是什么无礼之人似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观音澄清道，“你不许诬赖我。”
    “我哪里有……”钟离恕磨了磨牙，“菩萨要是没事……我能有幸请你来家里坐坐吗？”
    “好呀，上一次去的匆忙，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世子请不请我走正门？”
    “当然，当然，”钟离恕心里一喜，“菩萨肯来，我自然是要好好招待一番。”
    “招待就不必了，我陪你说说话去，用不着大费周章。”观音在普陀山的竹林里打坐，此刻站起了身，“稍安勿躁，我到玉荥还要些时候，到了自会叫你。”
    既然还有一点时间，钟离恕就想着要不要给菩萨准备一个小礼物当做见面礼，可以不贵重，但重在心意。
    他唤来疏香，煮上一壶径山茶。径山茶产自余杭，钟离恕平时不常喝，但余杭临近普陀山，说不定菩萨会更喜欢。
    疏香问道：“世子怎么忽然就要径山茶？”
    “因为过一会儿观音菩萨要来。”
    疏香没弄明白观音菩萨要来和煮一壶径山茶有什么关系，不过既然世子这么说了，他照做便是，不用管太多。
    钟离恕又从床头抽屉里找出来一封柏子香、一封甘松香，还有一封乳香，三种熏香一起燃，可以静心助眠，一般适合打坐抄经时点着，用来送给菩萨倒是很合适。他自己惯用沉香和檀香，整个丹枫园一年四季都弥漫着这两种香的气味。
    观音没让钟离恕等太久，不消一刻，钟离恕的红豆手链就亮了起来，观音已经到了门口。
    钟离恕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然后一路小跑地出了门去。
    观音一袭白衣，是一个俊秀儒生的模样，眉目与本相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少了眉心的朱砂，黑发用木簪绾在头顶，负手站在镇北公府的大门口。
    镇北公府的大门和别人家的不一样，是大敞开的，观音为此感到惊奇。大户人家看重门楣，大门只有极为隆重的时候才会打开，但镇北公府门前只有两个执戟侍卫，朱漆斑驳老旧，院子内的景色一览无余。
    钟离恕迎了上来，喜上眉梢：“菩萨来了。”他叮嘱侍卫不用向钟离清通报来了客人，免得惊扰父亲办公。
    观音问道：“你们家的大门，怎么是敞开的？”
    钟离恕的表情一言难尽：“据说是门轴坏了一直没修……但父亲的意思是，坏着就坏着，也不用修。”
    他引着观音往丹枫园走，穿过假山石桥，步入修竹密林，虽然深秋时节树叶早已掉落，却难掩主人家的风雅。观音又问：“开着大门，不怕进了贼人？”
    “说起来，以前进过贼，被捉住送到官府，审问的时候那贼人声泪俱下，说镇北公府难见金银珠宝，只有些超凡脱俗的景色，他来一趟，什么都没得到。自那之后，父亲的名声倒是好了不少。不过我家的确没什么可以觊觎的，只有些波斯进贡的鱼目珠，镶嵌在我屋里的房梁上。”
    观音不禁打量他几眼。钟离恕玉冠金钗，锦衣华裳，双耳佩戴耳珰，宛如皎皎明月，一身素白色的锦衣走起路来流光溢彩，腰间还有蜀绣香囊和祁连山特产的金丝墨玉玉佩，怎么看都不像是缺金少银的样子。
    而且他刚才提到的波斯鱼目珠更是罕见，只有皇室成员才能用得起，观音上次来他的屋子，这种小珠宝他可是满满嵌了整个房梁。
    观音无声一笑，没有说什么，手中凭空变出一个食盒：“刚才来的路上，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来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你家里不缺，就从城南的食铺里买了些羊肉馄饨，心想你应该爱吃。”
    钟离恕眼睛都亮了，忙不迭地接过来道谢：“劳烦菩萨费心，城南的羊肉馄饨可是我的心尖挚爱，没想到菩萨随便一猜就猜得这样准，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很有缘分。”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不过，我还以为菩萨半点儿荤腥也不能沾呢。”
    “没那么极端啦，羊又不是我杀的，送给你的食物，总不能是素的吧？”观音笑眯眯地说，“合你口味便好。”
    “我屋里正巧有刚煮好的径山茶，菩萨爱不爱喝？”
    “都好。我不挑口味，就算你用白水招待我，我也没什么异议。”
    进了屋子，钟离恕请观音坐下，让疏香离开，自己亲自给观音倒了茶。观音拿着热腾腾的径山茶，看到钟离恕那边的桌子上摆着昨天喝完的冷茶，还没来得及收掉，里面是西湖龙井。
    观音状似无意问：“你平时爱喝径山茶吗？”
    “我爱喝龙井和茉莉。”
    “那怎么今天偏偏煮了径山茶？”
    钟离恕脸上飞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红：“嗯……今天……翻箱倒柜的时候发现陈年的径山茶，就想换换口味……”
    “哦，还好不是因为我来而特意准备的，不然常用的茶壶换了口味，该串味儿了。”观音笑道。
    钟离恕的脸瞬间红透了：“哎呀菩萨！你明明已经猜到这就是我特意准备给你的，还要取笑我？”
    观音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好好好，不取笑你，算我的不是。”
    “我哪里敢说菩萨的不是？菩萨能来看我都是万幸了。”
    “怎么这么说？”
    “菩萨每天那么忙，还抽空来我这里品品茶，岂不是让我这寒舍蓬荜生辉？”
    观音扫了一眼富丽堂皇的房屋：“这可不能说是寒舍啊。”
    “菩萨快趁热尝尝，茶好不好喝。”
    趁观音喝茶的功夫，钟离恕又把那三封香料摆到了桌上：“菩萨就权当是我对于这羊肉馄饨的回礼，算作礼尚往来。”
    观音放下茶，笑意不减：“檀香，沉香，丁香，甘松，柏子，乳香，安息，龙脑，都是佛门的清心供香，道教也有常用，我原先以为你会更喜爱兰草、蕙草、桂香、雪中春信之类，没想到你也爱用白檀和沉香。”
    钟离恕把香封往观音那边推了推：“原本我是打算将沉香、白檀和乳香三者合制成三圣香，但我一闻乳香便会头晕，只得作罢了。这一点点心意，菩萨就算不缺，也要收下才好。”
    “好罢，”观音收了三封香，“你叫我来，难不成还是因为梦魇难消？”
    “多亏菩萨的柳叶，梦魇不曾有了，我只是想念菩萨，才麻烦菩萨跑了这么远。”
    “不远，不远。”观音笑呵呵的，“你既然念着我，我又岂能不来？”
    钟离恕眼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碧色瞳孔里跳动着压不住的得意，像偷了腥的猫儿在暗处舔爪，又偏要故作镇定地垂下睫毛，欲盖弥彰地遮住眼底溢出的极具占有欲的亮光。
    他道：“这世上每天念着菩萨的人犹如过江之鲫，菩萨也要一一显灵吗？”
    “那倒不用，”观音轻描淡写，“他们没你这么危险，不用我担心什么时候就走火入魔。”
    “……”钟离恕忍俊不禁，“那我这个高危性的妖物可得麻烦菩萨多加留意了。”
    观音伸手，用指关节在他前额处一敲：“想引起我的注意，就这么巧言令色？”
    钟离恕眉心微皱，像一只耍赖的狼狗崽子：“我哪里有巧言令色？这分明就是真情流露。”
    “笃笃笃”——敲门声伴随着疏香的声音：“世子，公爷有事找您，叫您去梧桐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