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舟山十二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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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15,舟山码头的探照灯将船壳漆成冷白色。最后一道缆绳在电动绞缆机的嗡鸣中绷紧,船体与橡胶护舷挤压发出沉重的叹息,彻底安静下来。引水员拎着公文包走下舷梯,交通艇的马达声在夜色中渐远。
    水头带着我们做最后的加固。尼龙缆在系缆桩上绕出标准的“8”字结,卸扣销针插入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甲板上散落着绑扎杆和防鼠板,在灯光下泛着金属疲劳的微光。海风裹着码头特有的铁锈和柴油味,吹散了我们工服上的汗汽。
    “完活儿!”水头抹了把额头的汗,安全帽檐在他脸上压出深红的痕,“明天1300开航,今晚都睡个整觉。”人群散开时脚步声都透着疲沓,像退潮后搁浅的贝壳。
    我瘫坐在缆桩基座上,看对岸沈家门的灯火在水波里碎成金箔。手机终于捕捉到非常强悍的5G信号,微信红包的提示音接二连三响起——是大副发的冷箱费,每个红包备注着不同的金额,像船长室那张泛黄的舱容表般等级分明。
    餐厅飘出夜宵的香气。大厨掀开不锈钢桶盖,白汽腾起三寸高。“紫菜虾皮馄饨,自己捞。”他敲着勺柄,眼袋垂得像是挂了两只小沙袋。我们捧着碗蹲在舷墙边吸溜,滚烫的汤水暖进胃里,冲淡了喉头积了整日的海风咸涩。
    回到舱室时,空调已经驱散了南中国海特有的湿霉气。我把浸透汗水的工服扔进洗衣袋,指纹锁咔哒一声合拢。热水从淋浴喷头倾泻而下,在皮肤上烫出浅红的印子,排水口卷走泡沫与附着的盐粒。
    几个不当值的水手压根没睡意,猫在各自房间里对着发亮的屏幕。老陈盘腿坐在床上,华为平板支在膝盖上,指尖飞快划过短视频——渔汛资讯混着网红扭腰的画面在黑暗中交替闪烁,外放的洗脑神曲从门缝漏出来,又被隔壁的游戟骂骂咧咧地掐断。
    老纪蹲在走廊尽头的Wi-Fi热点下,手机举得老高。信号格在1-2格间反复横跳,他咬牙盯着迅雷的下载进度条——97。3%的《扫黑风暴》全集卡了整整十分钟。“操!”他猛捶了下消防箱铁皮,惊得头顶声控灯倏然亮起。
    李哲的舱室烟雾缭绕。他弓着背窝在电竞椅里,吃鸡游戏的枪声透过劣质耳机漏音。“东北245方向!树后伏地魔!”他对着麦克风低吼,手指在屏幕上搓出残影。泡面汤在桌沿晃荡,每一次激烈操作都溅出几点油星。
    水头趿拉着拖鞋巡舱,手电光扫过一个个亮着屏幕的门洞,笑骂一句:“一个个夜猫子,明早起不来有你们好瞧!”没人搭理他,只有游戏里的爆破声和视频笑声在走廊里交织碰撞。
    我瘫在床铺上刷朋友圈。沈家门大排档的九宫格、舟山海鲜市场的直播链接、还有老婆发来的孩子背单词视频——陆地生活的碎片透过微弱4G信号涌进来,像另一个世界的潮水。充电宝指示灯在黑暗中泛着幽绿的光,数据线从床头插座蜿蜒到枕边,如同维系着两种生活的脐带。
    凌晨1:17,某间舱室突然爆出欢呼:“下完了!全套《漫长的季节》!”几分钟后,移动硬盘开始在相邻舱室间秘密流转,如同地下情报交接。
    窗外,码头探照灯的光斑在天花板上缓缓移动。吊车操作室的守夜人也在玩手机,微弱亮光在百米高空明灭,与我们隔窗相望。两个被夜色浸泡的孤岛,共享着同一片沉默的星辰。
    月22日上午十点,宿醉般的困意还黏在眼皮上,手机就在床头柜震起来了。屏幕亮得刺眼,“大副”两个字跳得人心慌。
    “量水了吗?”他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像锚链刮过海底。
    “靠港期间…不是不量水吗?”我嗓子哑得像生锈的铰链。
    “淡水舱。”他言简意赅,“先去把两边的淡水给量了。”
    工服皱巴巴堆在椅背上,隔夜的汗味混着柴油味扑面而来。帆布蹭过皮肤时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拉链齿咬合的声响在寂静的舱室里格外刺耳。
    生活区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钢板地面上回荡。从菲律宾锚地带来的热浪还残留在血管里,舟山春日的凉意却已渗进筋骨。工具间的量水尺冰凉彻骨,金属的寒意顺着指节往腕骨爬。
    左舷淡水舱的测量孔盖拧开时,一股凉气混着铁锈味涌出。尺链垂入黑暗,在舱底磕出清脆的回响。拉上来时水痕在晨光下泛着油彩般的虹光,刻度清晰——4。82米。右舷的数值几乎相同,4。79米,都在正常波动范围内。
    对讲机按键按下时发出塑料摩擦的涩响:“大副,左淡4米82,右淡4米79。”
    “收到。”他顿了顿,补了句,“下午装完货再量一次。”
    挂断后,寂静重新笼罩甲板。两只江鸥掠过舷边,翅膀剪开晨雾。我靠着冰冷的舱盖站了会儿,看码头工人开始往网兜里装午餐饭盒。某个瞬间,突然想起昨夜没追完的剧还缓存到98%。
    回到生活区时,只听到厨房的炒菜声。铁铲刮过锅底的刺啦声混着油烟机的轰鸣,像首粗粝的进行曲。蒜瓣拍碎的脆响、冬瓜下油锅的爆裂声、还有蒸鱼豉油淋上鳊鱼的滋啦——这些声响在空荡的走廊里横冲直撞,盖过了主机残余的嗡鸣。
    餐厅门帘缝里漏出滚烫的白汽,带着豆豉蒸排骨的咸香和炒芥蓝的镬气。不锈钢餐台前,三副正拿着夹子翻拣焦黄的煎蛋,睡翘的头发还支棱着。老陈蹲在垃圾桶边剥鸡蛋壳,碎壳掉进桶底发出细碎的响动。
    我舀了碗紫菜汤坐下时,听见大厨在传菜口吼:“带鱼别翻面!肉要散!”他的围裙沾着酱汁,锅铲在炒锅里敲出急促的节奏,像在给这场厨房交响乐打拍子。
    十一点四十分,第一声闷响从脚底传来时,我正在舀第二碗米饭。筷子尖的排骨突然震颤起来,碗底与餐桌碰撞出细密的哒哒声。空调出风口飘出的凉风忽然掺进一丝灼热,像有巨兽在船体深处苏醒。
    机舱备车的轰鸣不是突然炸响,而是层层递进的。起初是辅机转速提升的嗡鸣,像远山闷雷;接着是滑油泵启动的持续低频震颤,透过钢板传导到脚心;最后主机涡轮开始预热的呼啸声拔地而起,将所有杂音吞没成统一的、富有节律的脉动。
    餐盘里的汤面泛起同心圆纹路。老陈把筷子往碗上一搁:“催命呢这是!”却没人接话——我们都熟悉这节奏。这是离港的前奏,是钢铁心脏重新起搏的轰鸣。
    生活区走廊的照明灯轻微闪烁,电压表指针开始规律摆动。大副拿着对讲机从驾驶台冲下来,安全帽带子都没系紧:“轮机部全员就位!艉缆准备解拖!”他的声音在金属廊道里被机器声浪揉碎,只剩几个关键词在震颤的空气里蹦跳。
    我扒完最后一口饭,碗底残留的油花还在不停颤动。经过机舱入口时,厚重的水密门缝里漏出滚烫的热风和更汹涌的声浪——那是主机在做最后测试,活塞的撞击声像有巨锤在连续敲击船龙骨。
    回到房间时,桌上的半瓶矿泉水正在桌沿跳舞。我伸手扶住瓶子,掌心传来的震动顺着臂骨直抵牙关。窗外的海面依然平静,但整艘船已进入另一种状态:所有管道里的液体开始加速奔流,每根电缆都负荷着激增的电流,舱壁的每一颗铆钉都承受着重新积蓄的力量。
    十二点整,主机转速稳定在怠速工况。那种无处不在的震颤不再杂乱,化作均匀的、深沉的脉搏。船舶再度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每一寸钢铁都在共振中等待解缆的指令。岸上的拖轮开始鸣笛,悠长的汽笛声刺破港区的午休时刻。
    我们站在震颤的甲板上,等待又一次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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