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海风带着咸腥气灌进生活区走廊。我闲了大半日，心里那点对驾驶台的惦记到底压过了偷懒的念头，还是默默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隔音门。
    里面依旧是老样子：仪器屏幕的幽光映着人脸，雷达天线旋转的沙沙声像某种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大副正俯身在海图桌前写着航海日志，抬头瞥见我，眉头一挑：“小卡！”
    “诶！”我应了一声，溜边靠在海图桌旁，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
    他直起腰，捏了捏后颈，竟没问绑扎也没问设备，反而跟我吐槽起来：“昨晚上下地，真他娘失策！”他指着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袖工服，“就穿了这玩意儿，差点冻成冰棍！江边那风，跟刀子似的嗖嗖往骨头缝里钻！”
    他搓了搓胳膊，仿佛那寒意还没散尽：“路过商场瞅见羽绒服打折，心里痒痒。可一想，”他撇撇嘴，自己把自己说服了，“这都快四月了，没几天就热得冒油，现在买纯属浪费钱！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买。就下去逛了圈，随便扒拉口饭，赶紧滚回来了。这岸上，也没啥意思。”
    他话头一转，有点悻悻然：“李哲那小子！也是短袖，光着膀子跟我晃荡一路！”他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和轻微的嫉妒，“人家那身膘！是真抗冻！没事人一样，还嚷嚷要吃冰淇淋！一点事儿都没有！跟我们吹牛说他们老家冬天都这么练出来的。”
    他边说边摇头，脸上那副“佩服但又很不服气”的表情，在雷达屏幕的绿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我听着，忍不住咧嘴笑。驾驶台里其他人也竖起耳朵，嘴角弯着。高频电台里偶尔传来其他船只的通讯声，夹杂着轻微的静电噪音，窗外是漆黑的海面和远处零星闪烁的航标灯。
    他搓着胳膊，像是要把昨晚的寒气彻底赶走：“冻得我直哆嗦，就想找个咱东北那样的澡堂子，泡透了再让师傅狠狠搓一顿，去去寒气！结果满大街转悠，啥洗浴中心、澡堂子，影儿都没有！净是些花里胡哨的按摩店，门口灯晃得人眼晕。”
    我听了忍不住笑，告诉他：“大副，上海这边跟东北不一样，很少有那种大众洗浴中心的。老百姓基本都是在家洗，或者去小区边上那种便民淋浴房解决一下，几块钱冲一把就走，没咱那儿泡澡搓泥的讲究。”
    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地拍了下大腿：“哎妈呀！我说呢！白溜达一身汗！“
    大副一听我提到上海的淋浴房，那股东北人的劲儿就上来了。他把手里的铅笔往海图上一搁，身子往椅背一靠，驾驶台的昏暗光线把他脸上的表情照得格外生动。
    “哎呀小卡，你这就不懂了！”他嗓门亮堂起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咱那疙瘩的澡堂子，可不是你们这儿冲一把就完事儿的地儿！那是——”他拖了个长音，像是在强调其神圣性，“——讲究！是文化！是享受！”
    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头一遭，你得先泡！”他眯起眼，仿佛已经置身其中，“大池子，分高温低温。你得先试探着把脚丫子杵进高温池里，烫得龇牙咧嘴，哎呦喂，那叫一个通透！浑身毛孔”唰”一下就全张开了，寒气逼出来，舒坦！”
    “泡透了，泡酥了，骨头缝都软和了，这才喊师傅！”他声音扬起来，模仿着那时的腔调：“师傅！搓一个！”他接着说：“搓澡师傅那手里有活儿！老毛巾往手上一缠，把你翻过来掉过去，正面反面，连脚趾头缝儿都给你捯饬得干干净净！那力道，稳、准、狠！唰唰唰，泥卷儿往下掉，感觉自己轻了好几斤！完事儿冲干净，浑身滑溜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他越说越起劲，甚至比划起来：“这还没完！你要是舍得花钱，还能敲个背、按个脚、拔个罐子！师傅巴掌拍在你后背上，噼里啪啦响，跟放鞭炮似的，听着就解乏！最后裹上热毛巾，来壶茉莉花茶，往休息大厅沙发上一瘫，看着电视迷糊一觉……”他长长吁了口气，一脸无限回味，“那才叫活过来了！哪像这儿，冲一下，完事儿？那叫洗澡吗？那叫糊弄！”
    他说完，自己先嘿嘿笑了起来，摇摇头，像是惋惜我无法领略这等极致享受。驾驶台里其他人也被他这绘声绘色的描述逗乐了，高频电台里恰好传来别的船询问航线的声音，才把这股带着热乎水汽和搓澡声的东北回忆拉回到现实冰冷、充满仪器嗡鸣的驾驶舱里。
    窗外，漆黑的海面无声涌动。而大副描述的那个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世界，仿佛只是一个遥远而温暖的梦。
    从上海到宁波舟山的航程短得像是被潮水推着走。不到一昼夜的工夫，船已经劈开浑浊的杭州湾海水，在3月21日深夜23点，准时将舟山群岛的轮廓揽入视野。
    22点整，驾驶台的高频电台响起舟山交管的指令。我们放下引水梯，钢梯节在夜色中沉向漆黑的海面，最终悬停在浪尖上方三米处——这是个恰到好处的高度，既免了小艇颠簸碰撞的风险，又让引水员登船时不必湿鞋。
    海面出奇地平静，只有尾流在月光下拖出磷光闪烁的轨迹。巨大的引航轮船艏推开波浪，与我们保持并行。交接过程轻捷得像一次默契的握手，引水员的身影在舷梯口一晃便融入驾驶台的暗影里。缆绳解离的闷响被潮声吞没，引轮船调头时掀起的浪涌轻轻推着我们的船身，像老朋友临别时拍拍肩膀。
    真正的考验在虾峙门水道。雷达屏幕上，舟山群岛的轮廓犬牙交错，导航仪不断修正着航向。引水员的手指在电子海图上划过曲折的航线：“左五度…回正…右十度慢车…”舵轮在舵手手中细密地旋转，船首劈开的水道两侧，渔火与航标灯交相闪烁，像坠入海面的星辰。
    船体在狭窄水道中灵巧地穿梭，每一次转向都精准地避开暗礁与浅滩。当最后一道湾口被甩在船尾，码头的灯火终于豁然开朗。缆桩和吊机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像等候已久的钢铁丛林。
    23点的钟声在驾驶台响起时，船艏缓缓对准泊位。缆绳破空的声音次第传来，带缆艇的马达声混合着潮水拍打岸壁的声响，为这次短促的航行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