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凌晨4：05。
    尖锐的敲门声像锥子扎进耳膜。我才睡了不到三小时，意识还陷在浓稠的黑暗里。水头的声音隔着门板嗡嗡作响：“起来！查绑扎！完货了，准备离港！”
    那叫一个困呐。眼皮像被焊死了一样，用指甲掐着眉心才勉强撑开一条缝。瞳孔被走廊灯光刺得生疼，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梦的残片——好像是老家屋后那片麦田，金灿灿的晃眼。
    肌肉却已经自顾自地动起来。这是海上人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双手撑床坐起，脚趾摸索着勾住床下的劳保鞋，工服挂在床头钩子上，带着隔夜的汗味套上身。拉链齿牙咬合的声响格外刺耳。
    跌跌撞撞走下舷梯时，小腿肚还在打颤。凌晨的江风像冷水泼面，瞬间激得汗毛倒竖。锚地漆黑一片，只有船艉甲板亮着几盏昏黄的工作灯，把弟兄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淡，鬼影似的在集装箱峡谷间晃动。
    手指触到冰冷的绑扎杆时，记忆才真正苏醒。指节自动扣成熟悉的角度，锤头敲击扭锁的力道顺着小臂传导。叮当声在寂静的凌晨传得老远，和远处浦东机场起落的航班轰鸣混在一起。
    “第三贝！中锁！”水头的吼声从堆箱深处传来。我眯着酸胀的眼睛仰头，二十米高的集装箱墙黑压压地倾轧下来，星光在钢缆间隙忽明忽灭。
    掌心被冰凉的棘轮扳手硌出深痕。拧紧最后一个花篮螺丝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蟹壳青。早起的江鸥在船舷边盘旋，叫声撕开浓雾。我靠着冷冰冰的箱壁喘气，工服后背渗出的热汗遇上钢板，腾起细小的白汽。
    绑扎检查的尾声，腰背已僵直得如同船壳板上锈死的螺栓。我拖着灌铅的双腿挪向船尾，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里。江面的晨雾正被初升的日光撕开，却撕不破我眼前那层困倦的薄翳。
    船尾甲板上，水头正带着弟兄们收挡鼠板。那些沉重的镀锌钢板在甲板上刮出刺耳的“刺啦”声，每块都得两人合力才能抬进储物舱。叠放时碰撞的巨响惊起几只歇在缆桩上的江鸥，扑棱着翅膀掠过低垂的晨雾。
    二副站在缆车控制台前，指尖在按钮阵列上跳跃。液压泵启动的嗡鸣声中，他俯身扳动离合器操纵杆——“咔嗒”一声脆响透过鞋底传来，缆车滚筒与传动轴彻底分离，此刻它们不再是绞紧万吨巨兽的缰绳，而只是静静卧在滚轴上的钢coiledsnake。
    “带拖轮！”驾驶台指令通过对讲机传来。远处传来三声汽笛，橘红色的拖轮破开江面油彩般的虹膜，精准贴靠右舷。撇缆绳在空中划出弧线，粗大的拖缆被引上甲板，熟练地套进系缆桩。拖轮烟囱突突喷出黑烟，缆绳瞬间绷成笔直的钢索。
    与此同时，舷梯开始缓缓回收。电动绞车发出均匀的蜂鸣，沉重的钢制梯节逐段脱离码头平台，悬空摆动时带起细碎的水珠。最后一级踏板离开水面时，在朝阳下闪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金光。
    解缆令在高频电话里依次响起。船艉两根粗壮的尼龙缆如巨蟒苏醒，嘶叫着滑过导缆孔，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甲板。缆绳收尽的瞬间，船体微微一震，仿佛巨兽挣脱了最后的束缚。
    拖轮开始发力，船尾率先荡开江面。我扶着滚烫的缆车滚筒站稳，看着浦东的楼群缓缓旋转。黄浦江的水在船壳两侧翻涌成浑浊的浪，码头上送行的人影渐渐缩成模糊的黑点。
    主机轰鸣声陡然加重，螺旋桨搅起巨大的涡流。当船首对准出港航道时，拖轮解缆的汽笛声划破晨空——我们像离弦之箭，驶向长江口那片等待我们的、洒满金光的水域。
    这次下引水之前，我没再往驾驶台凑。身子沉得像灌了铅，索性缩在房间里那张掉皮的旧沙发上，工作服也没脱，帆布面料摩擦着合成革表面，发出窸窣的响动。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消散，最后瞥见的是舷窗外交错的桅杆剪影，在眼皮合拢前微微晃动。
    再睁眼时，阳光已透过脏污的玻璃窗，在脚边投下暖黄的光斑。手机屏幕显示10：07，竟睡了将近四小时。骨头缝里还透着酸软，但那股要将人压垮的困倦终于散了。
    对讲机里传来水头沙哑的吆喝：“引水艇靠了！准备收梯！”声音里带着终于熬到头的轻快。
    挣扎着爬起来，关节咔吧作响。走到右舷梯口时，江风裹着阳光暖意扑面而来。水头正叼着烟卷收引水梯的固定索，见我来便含糊地招呼：“搭把手！完事儿就能歇了！”
    我们合力摇动绞车，尼龙踏阶逐节脱离水面，滴滴答答淌着黄浦江的水。梯子收拢卷妥，盖上防雨布，再用绳索捆扎结实。整个过程熟练得近乎麻木，唯有阳光晒在肩背的暖意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齐活！”水头拍掉手上的铁锈和江水，“今儿一天啥也不干了，就等着吃饭！”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回到生活区，脱掉浸着汗渍和江水的工作服，胡乱擦了把脸。餐厅飘出午饭的香气——是土豆烧肉和炒包菜。打饭窗口排着队，弟兄们脸上都带着卸下重负的松弛。没人再谈论绑扎系数或缆绳张力，话题变成了晚上该看什么电影、手机里存的小说还剩几章。
    我端着餐盘坐在窗边，看江面上来往的驳船拖出长长的尾痕。舷窗外，外高桥的吊机群在午后的光线下静默矗立。叉子戳开炖得酥烂的土豆时，忽然想起此刻驾驶台里应该正进行着航线交接，雷达屏幕上光标闪烁，而我们这些甲板水手，终于迎来了航程间短暂的、偷懒的权利。
    饭后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合上门板。主机传来平稳的嗡鸣，船身轻晃如摇篮。这一次，终于能睡个无人打扰的整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