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上海一日游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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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桥镇社区服务中心的旋转门卷起一小股灰尘,我在三月清冷的空气里踏进弥漫着消毒水和打印纸气味的大厅。取号机吐出的纸条上印着“C127”,前面还有三十四人。塑料座椅被无数人磨得发亮,我挑了个靠窗位置坐下,看窗外梧桐树新发的嫩芽在风里颤抖。
    指间捏着的那张二代身份证,边缘已经泛白起毛。去年在舟山**时柜台后的冷脸还刻在记忆里:“系统里没你信息,下次带户口本来。”这次我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重蹈覆辙。叫号屏的红字每跳一次,手心就渗出新的汗。
    “C127请到7号窗口。”
    穿藏蓝制服的工作人员接过证件时,鼠标光标在屏幕上飞快移动。
    “过期一个月了?”她的指尖敲着键盘,“先去那边换衣服拍照。”
    更衣间的帆布帘有股樟脑丸味道。临时西装肩线垂到我手肘,领口蹭着后颈有些发痒。摄影棚的闪光灯亮起时,我下意识挺直被缆绳压弯的腰杆。
    “二十天后来取。”她推出一张回执单,指甲盖上缀着小小的水钻。直到走出大厅被冷风扑个满怀,我还捏着那张薄纸反复确认——困扰半年的难题,竟在十五分钟里尘埃落定。
    手机在裤袋震动时,我正盯着梧桐树枝丫间的新绿发呆。陈龙龙的声音裹挟着地铁报站声传来:“面完了,狗日的考我画剪力墙配筋图!”
    浦东xxx写字楼群的玻璃幕墙把阳光碎成千万片锋利的光斑。我在大厦背风的角落里找到他时,这个土木工程毕业生正把简历卷成筒敲打自己的膝盖。西装肩线勒出深红的痕,领带松垮得像条死鱼。
    “十二个人面结构岗,”他踢飞一颗石子,“HR说要会BIM建模,我他妈只会用CAD翻样!”风掀起他喷了太多发胶的刘海,露出渗着汗光的额头。我递烟时注意到他小指残留的墨线印——那是土木生洗不掉的勋章。
    走了一个多小时,晚上的霓虹灯照在地面上。保安亭的监控屏幕闪着幽蓝的光,他在外面指挥着进出的车辆。
    等他下了班,我在附近找了一家档次稍好的饭店,点了个烤羊腿,三个人有吃有喝的聊了起来。
    烤羊腿在铁盘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溅起细小的火花。林民仲用筷子小心地翻动着焦黄的肉块,忽然抬头问我:“在海上最难受的是什么时候?”
    我灌了口啤酒,泡沫沾在嘴角:“过台湾海峡那回。风浪大得厨房锅碗瓢盆全飞了,烧好的红烧肉扣在甲板上。我们只好就着咸菜啃馒头,一边吃一边吐。”陈龙龙听得笑出声,差点被啤酒呛到。
    “你们那算啥?”陈民仲切着羊肉,刀尖划过焦脆的皮,“我去年在保税区值班,台风天追个偷电缆的,雨大得睁不开眼。最后在排水沟里逮着人,我俩都成了泥猴。”他比划着当时的情形,袖口沾上了孜然粉。
    陈龙龙的笑忽然淡了:“我原单位那次才叫憋屈。年底突然说项目款没到,拖了三个月工资。老板天天开奔驰来工地,却让我们体谅公司难处。”他用力掰开羊排,骨头发出脆响,“最后劳动仲裁赢了,补偿金还不够赔上那几个月房租。”
    窗外闪过货车的灯光,映得每个人脸上明明暗暗。我给他们讲起菲律宾锚地的星空:“满天星星低得像是要砸到甲板上,雷达上全是没AIS信号的小渔船,绿莹莹的光点像鬼火似的围着你转。”
    “比我们强多了,”林民仲抹抹嘴,“监控室里屏幕永远闪着蓝光,看久了眼前全是雪花点。最难受的是夜班,凌晨三四点饿得胃疼,只能啃便利店买的冷饭团。”
    陈龙龙忽然举杯:“敬冷饭团!”我们都笑起来,玻璃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烤架下的炭火渐渐暗成橘红色的余烬,像慢慢沉入海平面的夕阳。
    店老板过来添炭时,我们正说到明年打算。林民仲想考个消防证,陈龙龙报了BIM培训班。“船上呢?”他们问我。我转着酒杯没说话,窗外的霓虹灯在杯壁上流淌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结账时羊腿只剩一副完整的骨架。我们站在饭店门口告别,呼出的白气融进夜色里。林民仲还要赶回保安亭值夜班,陈龙龙得乘最后一班地铁回青浦。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霓虹灯下,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身份证回执。
    回船的路上,江风裹着柴油味扑面而来。远处锚地的航标灯明明灭灭,像永不闭合的眼睛。我忽然想起刚才没回答的问题——明年此刻,我们或许仍会坐在同样的位置,啃着不同的羊腿,讲着新的故事。海陆之间,我们都在各自的风浪里漂着。
    酒足饭饱后,我看了眼手机屏幕,蓝莹莹的光显示着22:07。“得走了,还能赶上末班车。”我起身时椅子腿在瓷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们三人在饭店门口分散开来,像被风吹散的落叶。林民仲解锁了辆共享单车,骑进夜色里的背影很快被车流吞没。陈龙龙裹紧西装往地铁站走,领带在夜风里飘成一道黑影。我朝着相反方向走去,外套口袋里身份证回执单的边角硌着指尖。
    地铁车厢空得能听见空调系统的嗡鸣。我靠在门边看着隧道黑暗的玻璃反光,一小时车程里打了七八个盹,每次都被报站声惊醒。在外高桥站下车时,站台只剩两个保洁员在收拖把。
    滴滴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车内弥漫着柠檬香薰的甜腻味。码头大门在夜色中亮着惨白的灯,保安从岗亭窗口瞥了眼我的海员证,抬杆放行。港内公交柴油发动机轰响着,载着我驶过一排排集装箱堆场,轮胎压过减速带时颠得人头晕。
    回到船上时,舷梯口的值班水手正打着哈欠登记。生活走廊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我摸着墙壁稳住脚步——酒精让船体的轻微摇晃变得更明显了。
    忽然想起背包里还装着水头托付的猪头肉和小柑橘。下午在高桥镇菜市场买的,酱红色的猪头肉用油纸包得方正,小柑橘在塑料袋里泛着青黄的光。得亏三月夜寒,食物还保持着刚买时的状态。
    餐厅冰箱的压缩机正嗡嗡作响。我打开不锈钢门,冷气混着其他船员存放的酱菜、啤酒的味道涌出来。把猪头肉塞进角落时,指尖碰到不知谁的半瓶老干妈,冰凉黏腻。小柑橘则带回自己房间,放在桌角的白瓷盘里,等着明天交给水头——他总说晕船时嚼瓣柑橘比吃药管用。
    回到舱室已是零点四十七分。摘下安全帽时头发里带着港区的尘土味。算起来整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从清晨量水到深夜归船,眼皮沉得像是锈死的舷窗。
    酒精在血液里最后流淌了一圈,我瘫倒在窄床上。船体随着潮水轻轻晃动,空调出风口嘶嘶送着暖风。最后听见的是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像是遥远海面上传来的雾笛声。睡眠像黑色的潮水漫上来,把我拖进没有锚地的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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