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从引水梯到系缆桩的五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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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水员上船后,我快速而熟练地将引水梯安全收回,卷拢,盖好防雨布。看着交通艇的尾灯在渐亮的天色中划远,我深吸一口气,转身没有回生活区,而是沿着舷梯上了驾驶台。
我知道,从锚地到真正靠上码头,还有五个小时左右的路程。这段时间,是绝佳的跟着学习的机会。
驾驶台里的气氛与我下去放梯子前截然不同。引水员站在综合导航台前,成为了绝对的核心。船长站在他身侧,目光锐利地扫过所有仪器屏幕,既是监督也是备份。二副专注地听着引水员的指令,迅速操作着车钟和舵令显示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高度专注的静谧,只有引水员清晰、平稳的指令声,车钟应答的清脆铃声,以及高频电台里偶尔传来的、带着静电噪音的英语对话。
我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靠着,跟着学习,仔细观察引水员如何根据航道、水流、周边船舶情况,下达一个个车舵令,将庞大的船舶一丝不苟地导入狭窄的进港航道。
航经复杂航段时,二副瞥见我看得入神,趁引水员注意力在雷达上的间隙,冲我低声说:“手痒了?过来,让你操一会儿。”
我心里一喜,没想到二副主动让我操舵。我立刻接替了舵手的位置,双手握住那熟悉的冰凉舵轮。
在引水员的直接指挥下操舵,压力完全不同。他的指令更精细,对航向的要求更高,容错率极低。
“稳向……好,保持……”
“左舵五……回舵……慢慢回……好,正舵。”
“注意右舷出口船,稍向右避让一点,右舵三……”
我必须全身心投入,眼睛死死盯着罗经刻度盘和船首向,手臂和身体随着指令不断微调,保持航向稳定。两个多小时高度紧张的操舵下来,感觉腰背和肩膀都僵硬酸痛,脖子因为一直保持前伸的固定姿势,又酸又难受,眼球也因为长时间聚焦而有些干涩。
“不行了,二副,”我终于忍不住,苦笑着小声说,“腰酸背痛,顶不住了。让李哲替我会儿吧。”
二副理解地点点头,招手叫来在一旁待命的李哲。李哲咧嘴一笑,接过了舵轮。我如释重负地退到一边,活动着发僵的脖颈和肩膀,看着李哲很快进入了状态。
船舶在引水的精准指挥和李哲的稳定操舵下,平稳地向着港区深处驶去。
天色逐渐大亮,远处的码头轮廓和岸上的巨型岸桥、堆场集装箱变得越来越清晰。高频电台里的通讯变得更加频繁,大多是我们的引水员在与港调、拖轮以及码头带缆艇进行最后协调。
驾驶台里的气氛也悄然发生变化,从航行的专注,开始向靠泊准备的临战状态过渡。
船长拿起对讲机,开始进行最后的部署,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传遍全船:
“船头船尾,准备带缆!”
“梯口值班,准备接待联检和代理!”
“甲板部人员就位!”
命令一下,整艘船仿佛最后一部机器,彻底运转起来。
我能看到水头带着几个弟兄,早已身穿救生衣、头戴安全帽,出现在船头船尾他们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忙碌。他们再次检查缆绳的排列、绞缆机的工况、以及舷边的碰垫,确保万无一失。
大副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驾驶台外的翼桥上,拿着望远镜观察着码头泊位的情况,不时与驾驶台内的引水员和船长沟通。
我虽然操舵操得浑身酸痛,但也不敢闲着。按照吩咐,我赶紧下去协助做最后的准备:确保引水梯和舷梯都处于随时可安全放下的状态;检查并准备好接待联检人员需要的各种文件单据,放在办公室显眼位置;再把生活区公共区域快速整理一遍,以随时应对可能的登船检查。
空气中混合着清晨的寒意、港口特有的尘土与柴油废气味道,以及一种越来越浓郁的、即将靠岸的期待感。
所有的等待、长途的航行、锚地的停滞、以及刚才驾驶台数小时的紧张操舵,终于即将迎来一个实实在在的终点——稳稳地靠上码头。
天色已经透亮,港区的轮廓在晨雾中变得清晰而庞大。空气里混合着江水特有的土腥味、柴油燃烧不完全的刺鼻味,以及远处城市隐约传来的喧嚣。这是一种与大海截然不同的、属于陆地的气息。
船舶在引水员的精准指挥和拖轮的顶推下,如同一个被小心翼翼搀扶着的巨人,以极其缓慢却不容置疑的速度,一寸寸地逼近冰冷的混凝土码头。
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开始。
“船头准备!”
“船尾准备!”
对讲机里传来驾驶台转述的引水员指令,声音被港区的风吹得有些失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船头船尾,早已各就各位。水头带着几个人守在船艏,老陈带人守着船艉。所有人都穿着橙色的救生衣,戴着硬邦邦的安全帽,像一群严阵以待的士兵。脚下是提前整理好、盘放整齐的粗大缆绳,像一条条等待出击的巨蟒。
带缆艇突突地冒着黑烟,灵巧地穿梭在船与码头之间。码头工人站在艇首,奋力将沉重的引缆绳(撇缆)精准地甩上我们的主甲板,缆绳头在空中划出有力的弧线,“啪”地一声落在甲板上。
“接住!快!”水头吼了一声。
离得最近的水手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捞起那根还带着江水湿气的引缆,迅速将后面更粗重的尼龙缆绳琵琶头穿过巨大的导缆孔。动作必须快、准、狠,一旦失手滑脱,就得重来,耽误时间。
“上桩!”
几个人合力,吼着号子,依靠缆绳自身的重量和惯性,将那个沉重无比的缆绳头猛地套进系缆桩的“羊角”上。金属与尼龙摩擦发出沉闷的“嘎吱”一声。
“船头一根头缆上桩!”水头立刻对着对讲机喊话,声音洪亮,压过现场的嘈杂。
几乎同时,船尾也传来类似的报告声。
缆绳一上桩,岸上巨大的电动绞缆机立刻发出低沉的、充满力量的嗡鸣声,开始缓缓收紧。粗壮的缆绳瞬间绷直,从松弛的曲线变成一根吃力的直线,滴着水,微微颤抖着,发出一种令人紧张的“滋滋”摩擦声,仿佛随时会崩断。
我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上万吨的钢铁巨兽,被这根缆绳一点点、却又不可抗拒地拉向码头,船体与码头护舷挤压,发出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声。
“左舷松一点!船尾收紧!”……“好!稳住!”
对讲机里,引水员的指令和驾驶台的转述声、码头人员的吆喝声、绞缆机的轰鸣声、缆绳的摩擦声、以及波浪拍打码头的哗哗声,交织成一片紧张而有序的交响乐。
我们不断根据指令,调整着各根缆绳的松紧,确保船身平稳贴靠,与码头保持平行,既要靠得紧,又不能挤坏护舷。汗水再次从安全帽檐下渗出,但谁也顾不上擦。
带缆、调整、再带缆、再调整……
一根,两根,三根……船艏艉各四根粗大的缆绳(头缆、尾缆、倒缆、横缆)依次被带妥、收紧。
当最后一根缆绳受力绷紧,所有绞缆机的轰鸣声逐渐平息下来时,那种巨大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约束力让船身最终完全静止了下来。那声标志着靠泊成功的、沉重的“吱嘎”声,也彻底消失了。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按下了暂停键。
只剩下辅机低沉的嗡嗡声,以及港区远处隐约的作业声。
“驾驶台,完车。缆绳全部带妥!”船长通过对讲机向引水员报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好的,谢谢。交还指挥权。”引水员的声音依旧平静。
靠泊作业,全部完成。
水头摘下安全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油灰,长长舒了一口气,对大家挥挥手:“行了!固定好!收拾家伙!”
我们开始最后的收尾工作:将多余的缆绳在系缆桩上打好标准的“8”字结固定,防止松脱;把各种工具——撬杠、大锤、引缆绳——收拾归拢,抬回库房;用淡水冲洗甲板上被缆绳拖拽留下的污泥和水渍。
做完这一切,大家才真正松弛下来,靠在舷墙边,看着码头岸桥巨大的吊臂开始缓缓移动,对准我们的货舱;代理和联检人员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梯口……
身体是疲惫的,但心里是踏实的。又一次,我们把这大家伙,从浩瀚无垠的大海,安然无恙地、精准地,交还给了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