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钢兽复苏日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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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3月17日,锚地抛锚的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晨光洒在平静的锚地上,但船上已经忙碌起来,一种紧绷的、为靠港做最后准备的氛围取代了昨日锚泊时的闲散。
    一早就在为进港做准备。
    大副早就到了办公室,已经把装卸货图给打印了出来,厚厚的几沓纸铺在桌上,上面用红蓝笔标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号和各种缩写符号。空气里弥漫着打印机墨粉和咖啡混合的独特气味。
    我和水头领了任务,拿着那叠图纸,直奔货舱区。按照这些货图标出的货位,逐个打开沉重的液压舱盖销子。铁销子咬合得很紧,需要用长长的杠杆扳手才能撬动,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动作轻点儿!”水头一边用力,一边压低声音提醒我,“别弄出太大动静,怕大副一会儿过来看到。他就见不得我们干活慢,又得叨叨。”
    我们心里都清楚流程,所以就只先打开了需要作业的贝走道正上方的那些主销子,两边走道的辅助销子暂时没动。这样既能保证后续开舱速度,看起来又不会太扎眼。
    “等上了引水,再去把剩下的销子全拔了也不迟。”水头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嘀咕了一句。
    开完销子,还有别的零碎活。从船头到船尾,我们沿着两舷检查那些用来排雨水的下水管口。有些塞子老化松动了,我们得找来新的橡胶塞,使劲给它塞住,按压严实,确保不漏。不然装卸货时冲洗甲板的水或者雨水漏进下面的货舱,可是大麻烦。
    做完了这些,晨雾也散得差不多了。太阳升高了些,照在甲板上开始发烫。而我,还是要接着量我的水。
    这活儿雷打不动,像每天的必修课。我拎起量水尺和记录本,走向熟悉的测量点。心里盘算着各舱的数据应该变化不大,一切正常。
    果然,刚量完两个舱,就看到大副高大的身影从生活区那边走过来,目光扫过甲板,最后落在我身上。他走过来,没看记录本,先开口问,语气是惯常的那种不容置疑:
    “量水了嘛今天?”
    “正量着呢,大副。”我赶紧回答。
    “嗯,”他点点头,接着问出了那个每天都会问的关键问题:“有没有报警的?”(指污水井高位报警)
    “没有,都正常。”我答得很快,心里早有准备。
    “好。数据尽快报给驾驶台。”他得到想要的答案,便不再多说,转身又去检查别的地方了。
    我松了口气,继续埋头干活。我知道,目前只要不靠港,只要我一天不量,他就会过来问我,就像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准。这种无形的压力,也是确保船上每一天都平稳运行的一部分。
    中午在餐厅吃饭时,机舱的任君伟端着餐盘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下午五点备车。”
    就这么一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桌上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这意味着我们的进港计划没有变动,一切按原计划进行——今晚1900上引水,凌晨0300靠泊。船上的心脏,即将从锚泊的休眠状态,重新为航行搏动。
    下午四点半左右,一种不同于往常的、隐隐躁动的气氛开始从底层渗透上来。即使待在生活区,也能感觉到某种变化在酝酿。
    我顺着舷梯下到主甲板,再沿着那道狭窄、陡峭、被磨得发亮的铁梯,一步步往下走,深入船舶的“腹腔”。越往下,空气变得越温热,一种混合着燃油、润滑油和高温金属的独特气味越来越浓烈。耳边开始响起各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的金属敲击、阀门切换和马达启动的声响。
    推开那扇厚重、隔音、带着观察窗的水密门,机舱的景象和声浪瞬间将人吞没。
    这里与甲板上的世界截然不同。空间拥挤而错综复杂,巨大的机器和密集的管道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只留下狭窄的通道供人通行。噪音震耳欲聋,是各种频率声音的混合体:主辅机低沉的预运行轰鸣、泵浦尖锐的嘶鸣、压缩机有节奏的喘息、以及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温度明显高出许多,虽然通风系统在全力运转,但那股由机器运转散发出的热量依然无处不在,闷得人很快就开始冒汗。
    机舱的弟兄们早已各就各位。他们穿着比甲板部更显油腻的工服,额头和脖子上挂着汗珠,在巨大的机器和设备之间敏捷地穿梭、检查、操作。
    备车程序已经启动:
    有人正弯腰俯身,用听棒仔细贴紧主机的巨大曲轴箱,凝神倾听内部运转的细微声响,判断有无异响。
    有人拿着红外测温枪,扫描着各个轴承、缸套和排烟管的温度,与正常值进行比对。
    更多的人在检查各个系统的压力和液位:主滑油泵的压力是否建立?缸套水循环是否正常?燃油日用柜液位是否充足?阀门是否处于正确开闭状态?
    “启动舵机!”有人高声喊道,声音需要刻意提高才能压过机器的轰鸣。
    舵机马达立刻发出高亢的嗡鸣声,带动液压泵开始工作。有人在驾驶台通过对讲机报告:“舵机运转正常!”
    “并电!检查发电机负荷!”又一声指令。
    值班轮机员紧盯着控制屏上跳动的电压和频率数字,确保电站运行平稳,能够满足离泊时巨大的电力需求(如侧推器、锚机、绞缆机等)。
    “盘车!冲车!”
    巨大的盘车机被连接上,缓慢地转动主机飞轮数圈,确保内部运动部件无卡阻。然后,打开示功阀,利用启动空气“冲车”,将气缸内可能积存的残油或水分从专门的阀门吹出,发出一阵短促而有力的“呲呲”声,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未燃烧的轻柴油气味。
    所有准备工作一项项完成,各项参数逐一确认正常。对讲机里不时传来与驾驶台沟通的简洁报告声。
    到了下午五点整。
    整个机舱仿佛一部完成了热身的庞大机器,进入了临战状态。主机已经处于“备车”完毕状态——燃油系统预热完毕,滑油压力建立,冷却水循环正常,启动空气瓶压力充足,操纵系统置于“驾控”模式,只等驾驶台的一个指令,这台沉睡的钢铁巨兽就能瞬间苏醒,发出澎湃的动力。
    值班轮机员拿起电话,向驾驶台报告:“机舱备车完毕。”
    声音平静,却标志着船舶动力心脏的复苏,以及整个船舶进入进港作业倒计时的最后阶段。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这个闷热、嘈杂、却充满力量感的空间,将成为这艘巨轮能否精准靠泊的、看不见的关键核心。
    而我们甲板部的工作,也即将随之展开。
    对讲机里传来船长冷静而清晰的指令,打破了锚地的宁静:“船头,准备起锚。”
    命令如同按下了一个开关。驾驶台立刻进入一种高度专注的临战状态。二副的目光紧锁雷达和电子海图(ECDIS),不断修正着船位和周围船舶的动态;舵手双手轻扶舵轮,保持微速下的航向稳定;船长则统筹全局,通过对讲机与船头和大副保持着不间断的沟通。
    我船头起锚,驾驶台准备。
    与此同时,在船头,又是另一番景象。水头带着几个弟兄早已就位。巨大的锚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开始缓慢而有力地将沉重的锚链从海底一节节收回。粗壮的锚链穿过锚链孔,带着海底的淤泥和冰冷的海水,“嘎啦啦”地剧烈摩擦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冰冷的水花四处飞溅。空气中弥漫着海水腥咸和铁锈混合的气息。
    “一节入水!”水头通过对讲机向驾驶台报告锚链状态,声音洪亮,压过噪音。
    “锚链垂直!”
    “锚离底!”当最后一段锚链离开海底,船身轻微一震,彻底恢复了自由。
    “锚清爽!”确认锚和锚链没有挂住任何障碍物。
    起锚完毕。
    “慢速前进!”驾驶台的车钟令响起,主机的轰鸣声加大,螺旋桨开始搅动水流。船舶缓缓驶离锚地,开始朝着引航站指定的坐标点航行。
    航程不长,但需要精准的操控。驾驶台里气氛依旧紧张,所有人都在为接上引水这个关键节点做准备。
    船逐渐接近引航站水域,能远远看到那艘熟悉的、涂装醒目的引航交通艇正在波浪中起伏等待。
    “准备左舷放引水梯!”船长下令。
    我和水头立刻带人奔向左舷梯口。这是我们的活儿。
    放引水梯是个需要默契和经验的熟练工。我们利落地解开固定引水梯的帆布和绑扎绳,将沉重的软梯展开,挂上专用的卸扣,调整好踏阶的高度和松紧,确保梯子贴紧船壳,垂直悬挂,不会在空中随意晃荡。
    海风比锚地时大了一些,吹得软梯轻微摆动。我们需要拽紧软梯最底下的橡胶踏板,让它尽可能稳定,方便引水员安全地从下方随着波浪起伏的小艇登梯。
    “稳住!”水头喊道,半个身子探出舷墙,盯着下方越来越近的交通艇,“慢一点!好!就这个位置!”
    引航艇的驾驶员技术老练,精准地将小艇贴靠到我们的软梯旁。一个穿着橙色救生衣、拎着公文包的身影利落地抓住软梯,手脚并用,敏捷地攀爬上来,几步便踏上了甲板。
    “引水员上船!”水头通过对讲机向驾驶台报告。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配合默契。引水梯安全收回,卷拢,重新盖好帆布。
    引水员径直走向驾驶台,去接管船舶的指挥权。而我们,完成了靠泊作业的第一个关键环节,暂时松了口气,但都知道,真正的考验——在引水的指挥下精准靠上码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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