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一个水手的锚地日夜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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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3月16日。船已经驶过宁波舟山群岛那片星罗棋布的岛屿,手机信号格罕见地跳满了,但谁也没空多看一眼。
    下午两点多,能明显感觉到船速开始减慢了,主机的轰鸣声低沉下去,船体的震动也变得柔和。一种熟悉的、靠泊前的准备气氛悄然弥漫。
    我上到驾驶台。里面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微弱蜂鸣和电子海图光标移动的细碎声响。李哲正站在舵轮前,双手轻扶轮盘,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的海面和罗经刻度。我在一旁看着,感受着船舶在低航速下略显滞重的操控感。
    过了会儿,小平头也上来了,手里拿着一张锚位图,找二副确认咱们抛锚的具体位置。两人低声交谈着,手指在海图上比划。
    趁着他们谈话间隙,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向一直盯着雷达屏幕的船长请求:
    “船长,让我操会儿舵吧?”
    船长头也没回,目光没离开屏幕,语气干脆地甩回一句:
    “这你操什么舵?能让你操吗?!”
    “好吧。”意料之中。我只好默默退到旁边,继续看着,心里有点泄气,但也知道这是规矩。
    等快到锚地的时候,航速更慢了,船的反应也开始变得迟钝。一直低头盯着手机导航软件的小平头,突然抬头喊了一句:
    “让黄俊来操吧~”他晃了晃手机,“我这看着位置,让他练练,慢车好操控。”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突然。
    李哲立刻反应过来,马上把舵轮的位置让给了我,并站到我旁边帮我盯着,低声快速说:“慢点,别急,听令。”
    我双手握住冰凉而光滑的舵轮,手心瞬间就有点冒汗。
    “右舵十!”二副开始频繁地给舵令。船速已经很慢,舵效变得很差,船身反应迟缓,就像一个疲惫的巨人,转身极其困难。
    后来船长亲自接过指令,他的命令更具体,但挑战也更大:
    “左二十!……稳住!……回右十!……好,正舵!”
    我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让巨大的舵叶转到指定角度,等船头刚开始有反应,又得赶紧打反差舵来抵消惯性防止转过头。但这时的舵根本不听话,船头还是朝着原方向继续偏,舵速没有一点减缓的迹象。
    我脑门上开始冒汗,越急越慌。手心里的汗也越来越多,摸得舵轮上面都湿漉漉、滑腻腻的,几乎要握不住。
    到了三点四十五分,驾驶台的门被推开,老陈和大副上来了,驾驶台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正式和紧张。
    李哲和老陈就站在我后面看着,这无形中给了我一些支撑。我悬着的心也算是安定了下来,甚至还能和他俩有说有笑开两句玩笑,一时间竟然忘了我还需要操舵这份巨大的压力!
    还好有惊无险。在船长清晰(虽然严厉)的指令和二副、李哲的从旁协助下,船舶终于被艰难地调整到预定的锚泊船位和船首向。
    再加上领导们都在驾驶台,那种无形的监督感也让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没出一点意外。
    这次经历,虽然短暂又充满压力,却让我在以后的操舵中,提高了不少的勇气和毅力。真正体会到了在低速和外界环境影响下,操控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有多么不易。
    船稳稳地停在了锚位。船长拿起对讲机:“船头,准备抛锚。”
    我得以留在驾驶台,听着船长的对讲机里,传来清晰而冷静的指令,以及大副在船头一遍遍的回复。
    “锚链已备便!”(大副)
    “一节锚链入水!”
    “两节锚链入水!”
    “六节锚链入水!”
    “锚已抓牢!船位稳定!”
    每一次报告都意味着船舶向最终的停泊稳定更近一步。直到最后一声“锚已抓牢”传来,驾驶台里所有人都微微松了口气。
    一次紧张的锚泊作业,终于完成了。
    抛完锚,巨大的锚链轰隆隆地沉入长江口浑浊的水下,船身随着潮水轻轻晃动,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一种不同于航行中的、悬浮般的停滞感笼罩了全船。
    接下来的就是等。等代理,等手续,等进港计划,等引水员。时间再次变得粘稠而缓慢。
    下午无所事事,大家最关心的就是到底什么时候能靠港。有人在小程序上搜到了消息,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在走廊里嚷嚷:
    “哎!查到了!说是19号凌晨靠!外四码头!”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开。但船长还没在群里发正式通告,谁也不敢完全确定。大家心里痒痒的,一边希望这消息是真的,能早点结束锚地枯燥的等待;一边又怕空欢喜一场,只希望这消息是真的。
    这种悬而未决的猜测,一直持续到晚上。
    终于,船长的工作群消息提示音特殊地响了一声。所有人几乎同时拿起手机——
    “计划:18日1900上引水,19日0300靠泊外四码头。”
    简洁、明确。
    “靠!真的!跟网上看的一样!”有人喊了出来。
    这下就可以放心了。计划落定,心里那块石头才算真正落地。整个生活区的气氛都松弛欢快了不少,仿佛漫长的航程终于看到了确切的终点。
    晚饭后,离睡觉还早。锚地信号不错,正是休闲的好时候。我溜达到李哲的房间门口,门开着。他正盘腿坐在床上,后背靠着叠好的被子,那台屏幕不小的华为平板支在腿上,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戳戳点点,眉头紧锁,全神贯注。
    “操!又卡了!”他突然骂了一句,气得把平板往膝盖上猛地一顿,“这破网!关键时刻就转圈!老子刚要拿五杀!”
    我凑过去看。他正在打王者荣耀,屏幕上的英雄动作定格在一个炫酷的施法姿势上,头顶着一个刺眼的红色延迟460ms标志,画面纹丝不动。他急得用手指猛戳屏幕,毫无反应。几秒后,画面恢复,他的英雄已经黑屏躺在了地上。队友的骂声从耳机里隐约漏出来。
    “妈的!”他退出游戏,气得直喘粗气,“锚地这网也是薛定谔的猫,时好时坏!”他退出游戏,屏幕上的信号格在满格和两格之间反复横跳。
    “不玩这破5V5了,气出心脏病。”他嘟囔着,手指在屏幕上划拉几下,点开了另一个图标——金铲铲之战。
    “这个好,”他像是自我安慰,“单机……啊不是,自走棋,卡一下也能玩。”
    果然,他玩起了金铲铲。手指不那么狂暴了,但专注度一点没减。嘴里念念有词:
    “拿个宫本……诶,来了个烬!换阵容换阵容……”
    “A一下A一下!给点面子!哦!两星了!”
    “这装备合得不对……”
    网络偶尔还是会卡一下,画面会定住,但不像MOBA游戏那样致命。他只是会焦躁地用手指快速敲击平板边缘,或者拿起旁边的水杯猛灌一口,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直到画面恢复流畅。
    “这华为平板还行,”他抽空跟我唠一句,眼睛没离开屏幕,“就是这海上网络,真配不上它!”说完又补了一句,“下次靠港非得下几个单机大作不可!”
    我就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他玩,偶尔插几句话。房间里只有游戏音效、他时不时的吐槽和懊恼的拍腿声。窗外是漆黑一片的锚地,远处有其他锚泊船的零星灯火,在潮水中轻轻摇晃。
    这一刻,没有航行值班的压力,没有保养的劳累,只有等待靠港前最后的、带着些许网络焦虑的闲暇。
    锚地的夜晚很安静,只有轻微的潮水声和远处其他锚泊船模糊的灯光。李哲刚打完一局游戏,把发热的华为平板扔到一边,揉着发酸的手指骂骂咧咧。我递给他一罐刚打开的啤酒,冰凉的铝罐外壁瞬间凝起一层水珠。
    “啧,这网速,真特么能急出高血压来。”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长长地哈出一口气,仿佛要把刚才游戏的郁闷都吐出来。
    几口牛奶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以前跑船时遇到的各色人等。
    “哎,跟你说个真事儿,”李哲晃着啤酒罐,眼神有点飘忽,像是陷入了回忆,“我以前上过一条船,上面有个卡带(实习生),那叫一个惨。”
    “咋了?”我顺着他的话问。
    “那哥们儿,性子软,”他撇撇嘴,“天天让人欺负。那帮老油子水头、水手,啥脏活累活都指使他去干,打扫污水井、敲最厚的锈、收最乱的缆……干慢了还挨骂。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知道闷头干。”
    “后来呢?”
    “后来?”李哲嗤笑一声,“后来他受不了了,但也不敢反抗。就跑去跟大副哭诉,要求就只待在厨房里做大台(帮厨),洗菜、洗碗、打扫厨房卫生,死活不肯再上甲板跟那帮人干活了。”
    “大副也同意了?”
    “同意了呗。大副还能咋办?总不能真把人逼跳海了吧?厨房也确实缺个打下手的。”他摇摇头,“那哥们儿就真像躲进避难所一样,一头扎进厨房,天天围着锅碗瓢盆转,洗得手都泡发了白。甲板上的活儿,再也叫不动他了。”
    他说到这,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复杂又带着点讥讽的表情。
    “最有意思的是,等快下船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跟当初欺负他最狠的那几个水手、水头,关系处得可好了!勾肩搭背,互相留联系方式,还说下次上船还要一起。晚上聚餐喝酒,称兄道弟,热闹得不行。”李哲说着,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为啥啊?”我也觉得这转变有点突兀。
    “为啥?”李哲猛地喝干最后一口酒,把空罐子捏得“嘎吱”作响,然后精准地扔进墙角的垃圾袋里。
    “有人说他是被欺负怕了,最后服软了,想着好聚好散。”
    “也有人说,是那帮老家伙看他要走了,没必要再为难他,给了点好脸色。”
    他扭过头来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似的嘲弄:
    “要我说啊——”
    “这人是真的贱啊!”
    这句话他说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快意,像是在下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只有窗外的潮水轻轻拍打着船壳。这句话有点刺耳,但又好像精准地概括了那种无法言说的、人性里某种屈从又妥协的复杂心态。
    李哲又开了一罐啤酒,递给我一罐,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
    “所以说,在船上,人不能太软。你越软,别人越觉得你好捏。但也别太硬,容易折。就得像这根缆绳,”他用下巴指了指窗外黑暗中盘着的粗大缆绳,“外皮够韧,里面还得有根钢芯撑着。”
    “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点点头,跟他碰了一下罐子。铝罐碰撞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在安静的舱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但“那个卡带”的故事和最后那句“真贱”的断语,却像锚地里沉下的锚一样,重重地落在了这个夜晚的谈话里,带着点残酷,又无比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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