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比上午更毒辣，像要把甲板上的铁皮烤化。短暂的午休后，对讲机里又响起了水头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下午！船尾集合！先把面漆给打了！打完漆的，再去货舱区上面，把露出锈的地方，都给我磨一下！动作都快点儿！”
    船尾的面漆是早就定好的活儿。我们几个水手拎着调好的灰色面漆桶和滚刷，来到船尾主甲板。这活儿比打防锈底漆要稍微“精细”点，至少看起来得均匀光亮。
    滚刷蘸满粘稠的漆液，在已经打好底漆的舷墙和栏杆上一下下地推开、压匀。灰色的漆面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泽，覆盖掉之前斑驳的痕迹。
    海风不时吹过，得小心地用手挡着滚刷，防止飞絮或灰尘粘到未干的漆面上。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只能歪着头在肩膀上来回蹭。
    打完面漆，手上、胳膊上又不可避免地溅满了新的灰色斑点，工服上也添了几道彩。工具扔进稀料桶里泡着，等着下次再用。
    紧接着，就是更磨人的活儿——去货区上面，磨锈。
    扛着沉重的敲锈锤、角磨机、砂纸盘和一捆沉重的电缆，沿着直梯爬上高高的货舱区贝走道。这里离海面更高，风更大，视野开阔，但活也更辛苦。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脚下的钢板烫得能煎鸡蛋。我们分散开来，每人负责一段，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脚下的集装箱箱座、绑扎桥和舱盖轨道，寻找那些泛着刺眼棕红色的锈斑。
    找到目标，拉过电缆，插上角磨机的插头。按下开关，角磨机立刻发出刺耳至极的尖叫，像一千只蝉同时在耳边嘶鸣。戴着厚重的耳塞，那声音依然能钻进来。砂轮盘高速旋转着，狠狠压向锈蚀的金属表面。
    “滋啦——！”
    瞬间，火星四溅，像炸开的烟花，夹杂着浓密的、呛人的红棕色粉尘，扑面而来。即使戴着防护眼镜和口罩，也能感觉到粉尘无孔不入，呛得人直咳嗽。眼睛被迷得生疼，眼泪直流。
    对于那些角磨机够不着的角落，就得用最原始的敲锈锤和砂纸。一下一下地敲，一点一点地磨，手臂很快就酸麻得抬不起来，虎口被震得发麻。
    海风把粉尘吹得到处都是，我们每个人都像是从红土堆里爬出来的一样，汗水混着粉尘，在脸上、脖子上划出一道道泥沟，工服彻底变成了抹布。
    就这样，在贝走道上缓慢地移动，重复着寻找、打磨、清理的动作。角磨机的尖叫、敲锈锤的敲击、以及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成了整个世界的主旋律。
    直到夕阳把天空和海面都染成橘红色，温度终于降下来一些，水头才喊着收工。
    我们关掉角磨机，那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世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令人耳鸣的寂静。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和几乎抬不起来的胳膊，收拾好工具和长长的电缆，互相看着对方狼狈不堪、只剩眼白是干净的样子，都忍不住咧嘴苦笑了一下。
    一天的活儿，总算又熬过去了一桩。
    傍晚五点半，到了吃饭的时间了。白天的酷热和疲惫，像被这钟声涤荡去不少。生活区的走廊里，脚步声明显比白天密集、轻快了许多，碗筷的碰撞声和模糊的说笑声从餐厅门缝里溜出来，诱人地勾着每个饥肠辘辘的船员。
    推开餐厅那扇厚重的门，一股喧嚣的热浪混合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与白天甲板上那种被海风和机器轰鸣统治的寂静截然不同，这里是另一番天地，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几张长条餐桌旁几乎坐满了人。刚从机舱下来的弟兄们，工服上还带着油污和汗渍，脸上却已换上收工后的松弛；从驾驶台交班下来的驾驶员和舵工，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专注后的疲惫；像我们这样在甲板忙活了一天的水手，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眼神直勾勾地瞄着打饭窗口。
    “让让！让让！饿死老子了！”一个刚冲完凉、头发还湿漉漉的机工端着个巨大的饭盆，挤过人群，嗓门洪亮。
    “挤啥挤！饿死鬼投胎啊！排队！”前面的人笑骂着，却也侧身给他让了点位置。
    打饭窗口前很快排起了小队。大厨和他手下的厨工忙得满头大汗，手里的炒勺和菜勺上下翻飞。
    “多来点肉！大厨！手别抖啊！”有人开着玩笑。
    “就你话多！够不够？不够再说！”大厨没好气地回怼，但手腕一沉，果然又多扣了半勺红烧肉到那人的餐盘里，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今晚的菜色似乎比往常丰盛一点。一大盆酱红色的红烧肉油光发亮，肥瘦相间，炖得酥烂；一盆清炒油麦菜碧绿生青，看着就爽口；还有一大海碗紫菜蛋花汤，蛋花打得细碎，飘着香油花。主食是大白馒头和米饭，管够。
    打到饭的人迫不及待地找位置坐下，立刻埋头苦干。一时间，餐厅里充满了碗筷碰撞的“叮当”声、咀嚼声、以及含糊不清的交谈声。
    我们几个相熟的凑了一桌。水头吸溜吸溜地喝着汤，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老陈专攻那碗红烧肉，吃得满嘴流油，连连称赞：“嗯！今儿这肉炖得地道！”李哲则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兴奋地比划着白天在货舱区看到的某个惊险瞬间。
    话题天南海北。从今天哪个活儿最累，聊到上次靠港遇到的趣事；从老家孩子的学习成绩，吐槽到某个港口代理办事不靠谱；偶尔还会传来另一桌关于足球或国际新闻的争论声，声音一个比一个大，仿佛谁声高谁就有理。
    笑声、抱怨声、吹牛声、甚至偶尔的抬杠声，热闹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只属于这个漂浮社区的喧嚣。这一刻，所有的疲惫、所有的乡愁、所有的压力，似乎都暂时被这温暖的饭菜香气和同伴的喧哗所驱散，融化在这短暂而珍贵的相聚时刻里。
    吃饭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先吃完的，把餐盘送回厨房水池，拍拍肚子，心满意足地回房间休息，或者去娱乐室占个位置。后面来的，匆匆打好饭，加入这喧闹的合奏。
    这一天中最热闹、最有人气儿的时光，持续了大约一个钟头，才渐渐平息下来。餐厅里的人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吃得慢的还在细嚼慢咽，以及厨工们开始收拾碗筷、擦拭桌面的忙碌身影。
    但对于每个参与其中的人来说，这顿喧闹的晚餐，就像给疲惫的身体和心灵加满了油，足以支撑他们，去面对海上又一个漫长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