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3月14日。船早已驶过台湾海峡，将那片繁忙的水道抛在了身后。
    清晨的阳光透过舷窗洒进走廊，外面的天气还是清朗，海面像一大块微微起伏的、锃亮的蓝玻璃。但这好天气意味着今天的活儿是少不了一点的——风平浪静，正是甲板作业的好时机。
    先量水吧。这活儿干得太多了，身体已经形成肌肉记忆。拎起那根熟悉的量水尺，走到第一个测量孔前。拧开沉重的黄铜盖子，一股凉气混合着淡淡的铁锈味涌出。将尺子缓缓垂入深不见底的黑暗，直到重锤触底的手感传来。再拉上来，仔细抹去尺面上的水渍，在阳光下辨认刻度。在合适的位置拍张照，存证。然后收好尺子，拧上盖子，麻木地走向下一个孔。
    一个接一个。淡水舱、污水井、压载舱……重复着完全相同的动作：弯腰、开盖、下尺、读数、拍照、盖盖。汗水开始从额角渗出，汇聚成滴，顺着下巴砸在滚烫的甲板上。
    连续四十三次这样的弯腰、起身、行走、操作。当最后一个舱盖被拧紧，已经满头是汗了，工服的后背也湿了一片，紧紧贴在皮肤上。清晨的凉爽早已消失无踪。
    拎着记录好数据的本子，去办公室。里面空调开得足，一进去瞬间打了个激灵。在大副的办公电脑上打开那个熟悉的Excel表格，开始输入数据。将测得的厘米数，按照舱容表换算成吨数。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把两边的淡水数量记一下，心里默算着消耗量。然后打电话报告给驾驶台。
    “驾驶台，淡水数据。”
    “嗯，说。”是三副的声音。
    “左淡46，右淡98。”
    “收到。”
    挂掉电话，最后在记录表上填写。翻开那本厚重的、写满历史数据的日志簿，找到今天那一页。笔尖在纸张上划过。
    这些数字基本上是不需要大动的，消耗都在正常范围内。就按照之前的格式照抄，只是更改一下日期和最新的读数。
    轮到污水井了。每个舱的数据都差不多，都是十几二十公分，相差不大。熟练地填上一串相近的数字，但心里记得也不能老是一样，得稍微变变，显得真实——今天这个18，明天那个就填19或17。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心思，是漫长航行中给自己找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乐子，也是对枯燥重复的一种无声反抗。
    全部填写完毕，合上日志本。一项例行公事总算完成了。窗外的阳光更加刺眼，甲板上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油漆活儿是早就派下来的。太阳正烈，照在滚烫的甲板上，空气都扭曲着。水头拎来两桶灰色的防锈漆和几把刷毛都快磨秃了的刷子，冲我扬了扬下巴：“卡带，这边！把这片栏杆和舷墙给刷了，锈斑都打掉！”
    活儿不算复杂，但极其磨人。先用敲锈锤和砂纸把钢铁表面那些爆起的、棕红色的锈皮一点点敲掉、磨平，露出银白色的金属底子，再用棉纱蘸着稀料把粉尘油污擦干净，最后才能蘸上粘稠的油漆，一遍遍往上刷。
    灰色的油漆很稠，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刷的时候得格外小心，既要涂得均匀，又不能滴得到处都是。但在摇晃的甲板上，这很难完全避免。
    我一个没留神，手腕抖了一下，刷子一滑，一坨粘稠的油漆正好甩在了工服的大腿位置上。灰色的浆糊状液体瞬间渗进布料，留下一个难看的污渍。
    “操！”我低声骂了一句，下意识想用手去抹，结果手套上也沾满了油漆，反而抹得更开了。
    旁边的水头瞥了一眼，嘿嘿一笑，毫不在意地继续刷着他那面墙：“没事儿！瞅瞅你身上，还差这一点儿？”
    他说的没错。我这身工服早就花花绿绿沾满了各种颜色的陈年老漆，红的、蓝的、灰的，层层叠叠，硬得跟纸板似的，洗都洗不干净。确实不差这一点新来的灰色。在这船上，干活穿的衣服，干净整洁那是奢望，能穿就行。
    于是不再管它，继续埋头干。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也顾不上擦，只能用肩膀胡乱蹭一下。直到下午四点多，太阳西斜，温度降下来一些，我们才把那片区域刷完。
    直接干到十点多一点，才收拾家伙回生活区。两人都累得够呛，拖着沉重的步伐，顺着舷梯往下走。
    换上拖鞋，把那双沾满油漆和锈渣的劳保鞋踢在门口。身上又痒又粘，第一件事就是想冲个凉。但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是先拐去厨房溜达，看看有啥好吃的。
    依旧是没有什么悬念。油炸小鱼炸得有点过火，颜色偏深；清炒苦瓜碧绿，看着就苦；凉拌豆皮倒是清爽，就是酱油放得多了点，颜色发黑。
    “凑合吃吧。”水头看了一眼，嘟囔一句。
    “我先回房间洗澡，换上干净的休闲服，再下去吃饭。”我对水头说。实在受不了身上这股混合着汗臭、油漆和稀料的味道。
    “成，我也去冲一下，一身味儿。”水头应道。
    快速冲了个战斗澡，把那股刺鼻的味道洗掉，换上干爽的T恤短裤，人才感觉活过来一点。再下去吃饭时，餐厅里人不多，已经过了饭点高峰。我和水头坐在一起，各自打了一盘饭菜。
    没什么交谈，随便扒拉两口，填饱肚子就撤了。味道谈不上好，但饿极了什么都香。吃完饭，把餐盘送回厨房，两人便各自回了舱室。
    一上午的疲惫，似乎只有通过这短暂的清洁、食物和独处，才能慢慢消解，为晚班或者明天的活儿，积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能量。
    回到房间，反手锁上门，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海风彻底隔绝。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汗味、淡淡油漆和空调凉气的味道包裹上来。实在是无聊。累劲过去后，反而有点睡不着。手机不想看，缓存的那点视频早就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信号格依旧空空如也。
    在狭小的舱室里转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卫生间的门上。算了，就找了点活儿干着吧。给自己找点事做，时间过得快些。
    说干就干。挽起袖子，拿出水桶、刷子和那瓶用了大半的通用清洁剂。卫生间打扫一下。空间很小，转身都勉强，但五脏俱全。
    先用花洒接上冷水，使劲冲刷墙面和地面，打湿积着的些许浮灰和皂垢。水流哗哗地冲击着瓷砖表面，溅起细小的水珠。接着，往刷子上挤了些清洁剂，开始使劲刷。
    弯着腰，从角落开始，一寸一寸地刷过去。刷子摩擦着瓷砖表面，发出“唰啦唰啦”的单调声响。清洁剂略带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盖过了原本那点若有若无的异味。
    重点照顾死角——马桶底座与地面的接缝、洗手池下方那点狭窄的空间、地漏周围的边缘。这些地方最容易藏污纳垢，平时也最容易忽略。确保没有死角，刷子伸不进去的地方，就用旧牙刷刷，再小的缝隙也不放过。
    汗水很快又从额头渗了出来，顺着鬓角滑落。不是累，而是这密闭小空间里劳作必然的产物。但看着那些犄角旮旯的陈年污渍被一点点刷掉，露出瓷砖原本的颜色，心里竟生出一种奇特的、微不足道的满足感。
    冲水，把泡沫和污渍一起冲走。再用干抹布把溅得到处都是的水渍擦干。最后，打开排风扇，让潮湿的空气和清洁剂的味道慢慢散去。
    做完这一切，直起腰，看着这个变得焕然一新的小小空间，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一种对环境的微弱掌控感油然而生。在这漂泊不定的钢铁孤岛上，能亲手让自己这一小方天地变得整洁有序，似乎也能对抗一下那无所不在的庞大虚无和无聊。
    扔掉脏水，收拾好工具。心情似乎也随着那盆污水一起，被倒掉了几分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