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台里时间过得缓慢，只有设备规律的嗡鸣和屏幕光标的闪烁标记着时间的流逝。大副依旧站在综合导航台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雷达和电子海图（ECDIS）。我靠在海图桌旁，陈要军则拖了把带滚轮的椅子坐在稍靠后的位置，避开了主要操作区域，一双沾着油污的工靴随意地伸着。
    一阵沉默后，是老陈先开的口，他打了个哈欠，声音在安静的驾驶台里显得格外响。
    “啧，这班岗盯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揉了揉眼睛，视线从雷达屏幕上那一成不变的绿色光点上挪开，“大副，还有多久能过这片渔区？这帮小渔船，跟蚊子似的，绕得人心烦。”
    大副没回头，手指在ECDIS的轨迹球上滑动了一下，测算着距离。
    “早着呢，”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按现在航速，还得熬两个钟头。急什么？”
    “能不急吗？”老陈咂咂嘴，从工服口袋里摸出半包压得皱巴巴的香烟，想起驾驶台禁烟，又悻悻地塞了回去，“三副那边咖啡都快煮干了，就等着换班下去眯一觉。这鬼地方，连个手机信号都没有，想刷个短视频解闷都不行。”
    这话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大副难得地轻哼了一声，带着点嘲讽：“还想有信号？这深水大洋的，有艘船没失联就不错了。真想解闷，”他抬手指了指舷窗外漆黑一片的海面，“出去看星星，比什么视频都清楚。”
    老陈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回敬：“拉倒吧！外面风跟刀子似的，星星再好看看多了也眼晕。还是以前跑沿岸好，起码晚上能蹭到点岸基网络，跟家里婆娘娃娃发个消息。”
    提到家里，驾驶台里的气氛似乎柔软了一点。老陈顺势往下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也不知道小子这次月考考咋样了……上次视频还说想买个新球鞋，贵得要死！跑完这航次回去，得好好说道说道他。”
    大副的目光依旧盯着前方，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缓和了些。他沉默了几秒，才接话，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淡然：“小子嘛，都那样。想要东西正常。你赚你的钱，他读他的书，各有各的难处。”
    这时，高频电台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英语通话，夹杂着严重的静电噪音。大副立刻凝神去听，手指下意识地调大了音量。是老陈先听出了眉目：“好像是条希腊散货船，在问西南边那条集装箱船的动态。”
    大副迅速在雷达上确认了目标，拿起送话器，用他那带点口音但清晰流利的航海英语回了话，沟通了彼此的航向和意图。处理完，他放下送话器，轻轻舒了口气。
    “这英语听着真费劲，”老陈摇头吐槽，“叽里咕噜的，还没咱大副说的清楚。”
    “多听几趟就惯了，”大副淡淡地说，似乎对这句变相的夸奖没什么反应，“都是那几句，航向、航速、会遇情况，翻来覆去。”
    闲聊中断了片刻，驾驶台又只剩下设备的声响。过了一会儿，老陈又找到了新话题，他转向我：“哎，卡带，听说你上次在越南买的那个G7咖啡还行？我婆娘让我带点，说便宜。”
    “还行，挺浓的，提神。”我接话，“就是别买路边摊的，假的多。要去超市买。”
    “超市贵啊！”老陈一脸肉痛，“跑船赚的都是辛苦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省钱就别喝咖啡了，”大副冷不丁插话，眼睛还盯着海图，“喝白开水最省钱。”
    老陈：“……”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港口的物价聊到哪个代理办事靠谱，又从天气聊到下次可能靠港的时间。话题琐碎，漫无目的，纯粹是为了打发这漫长而寂静的夜班时间，对抗不断袭来的困意。
    直到驾驶台的门被推开，三副端着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杯走了进来，准备交接班。
    “时间到了？”老陈如蒙大赦，第一个从椅子上弹起来。
    大副这才彻底转过身，揉了揉后颈，开始向三副简要交代当前的海况、周围船舶动态和需要注意的区域。
    闲聊时间结束了。我和老陈默契地不再说话，安静地听着他们交接。几分钟后，交接完毕，大副拿起自己的日志本和茶杯。
    “走了。”他冲我和老陈点了点头，率先走向门口。
    老陈赶紧跟上，我也直起身。
    离开驾驶台，重新回到外面世界的风声和主机轰鸣中。刚才那一段靠着闲聊打发掉的时光，像投入深海里的一颗小石子，并没有改变航行的本质，却让这段沉闷的值守，稍微变得容易忍受了一些。
    临推开驾驶台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前，大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我。
    “哎，卡带，”他手里还拿着航行日志本，目光从海图上抬起来，“你那个实习记录簿，上面该写的写，该找船长和我签字的地方，抓紧点，赶紧找人签字。”
    他语气平淡，但话里的分量却不轻：“别拖。不然等靠上上海，保不齐有海事局的人跟上来检查。到时候要是发现项目没签全，手续不全，”他顿了顿，瞥了我一眼，“是要担责任的。麻烦的是你自己。”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事确实拖了有些日子了，总是想着靠港忙、航行累，一拖再拖
    “知道了，大副。谢谢提醒。”我赶紧应道。
    他“嗯”了一声，摆摆手，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的屏幕上。
    我回到房间，反手锁上门，驾驶台的嗡鸣声被隔绝在外。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储物柜，从一堆航海书籍和文件底下，翻出那本厚厚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的实习记录簿。
    深蓝色的封皮，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打印项目和需要手写的空白表格，涵盖了从甲板保养、靠离泊操作到应急设备检查等船上几乎所有的工作。每个大项后面，都留着船长、大副或指导水手（通常是水头）签字的空白栏。
    我打开台灯，把本子摊在桌上，一支笔、一本航海日历摆在旁边。开始按照日期来排序，一页页翻看，回忆着这航次干过的活儿：哪天量的水，哪天检查的消防皮龙，哪天参加了弃船演习，哪天操作了缆机……然后把对应的日期工整地填进表格。
    有些项目记得清楚，有些则模糊了，还得翻看自己手机里零碎的记录和照片来确认。灯光下，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写到预计靠上海的日子，我停下笔，长长舒了口气。该填的内容总算都填上了，剩下的，就是那几个刺眼的、空白的签字栏。
    合上记录簿，把它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心里盘算着：就等着明天去驾驶台的时候，找个大副不太忙的间隙，找大副和船长，把字给签了。
    这事就像一块小小的石头落了地。虽然知道船长和大副不会为难，但被海事局检查卡住的责任，谁也担不起。早点办妥，心里也踏实，免得真到了忙乱的上海港，再把这事给忘了。

    作者闲话：

    前几天跟我未婚妻拍婚纱照去了，选片的时候，被坑了三千多块。我对象想多保留一些精修照，但合同上只有四十张。我删来删去，还有一百多张，每删一次，都能感受到她的心疼。算了，割点肉，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