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在风浪与荧光屏之间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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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3月13日。船已经驶出琼州海峡,重新投入深蓝的怀抱。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迷迷糊糊地摸过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已经十点钟了。瞄了一眼右上角——信号果然没了,那个小小的图标再次无情地消失,重新变回一片令人怅然若失的“无服务”。世界再次被浩瀚的海洋隔绝开来。就只能看点之前缓存的视频了,或是翻翻相册,打发这重新变得缓慢而孤寂的船上时光。
    午饭后,对讲机里传来了水头的声音,略微沙哑,但昨夜的醉意早已散尽:“下午检查绑扎!风浪有点起来了,都仔细点!”
    穿上工装,扣紧安全帽,再次踏上主甲板。海风明显比上午凛冽了许多,吹得工服呼呼作响。外面有些风浪,墨蓝色的海面不再平静,翻涌着白色的浪尖。船体随之晃动有些高,是一种缓慢而有力的、带着明显倾角的摇摆,走在甲板上需要时不时伸手扶一下身边的固定物。
    但我已经适应下来了。身体似乎自带了一种记忆,能自动调节重心,在摇晃中寻找平衡。脚步虽然不像在陆地上那么稳,但也不会踉跄。
    开始检查绑扎。沿着贝走道,逐个集装箱看过去,检查那些粗重的绑扎杆和扭锁有没有因为船舶摇晃而松动。手指戴着厚手套,用力扳动、拧紧每一个关键部位,确保这些钢铁骨骼依然牢牢地禁锢着巨大的箱体。
    检查完一段,就开始收拾。把一些临时放置、多余的绑扎杆一根根扛起来,步履蹒跚地放回上甲板专设的长条槽里,将它们排列整齐,用固定销别好,防止它们随着船晃滑动发出巨响。
    接着是收拾散落的扭锁。这些沉重的小家伙被一个个捡起来,放到专用的扭锁箱里。箱子也是铁制的,扭锁扔进去时发出“哐当哐当”的金属碰撞声,这声音在风声和海浪声中显得格外清脆。
    活儿不算复杂,但在持续摇晃的甲板上,重复着弯腰、搬运、行走的动作,体力的消耗成倍增加。海风裹挟着细碎的水汽打在脸上,又冷又黏。额头上却因为持续的用力渗出了汗珠,一种冰火交织的奇特感觉。
    终于把最后一段检查完毕,最后一个扭锁也扔进了箱子。直起腰,环顾四周,甲板上的工具都已归位,绑扎件整齐牢固,心里才踏实下来。
    风浪依旧,船依旧在摇摆。但活干完了,这种摇晃似乎也不再是一种干扰,反而变成了一种熟悉的背景律动。我扶着舷墙站稳,望了一眼远处无边无际的、起伏的海平面,深吸了一口咸腥的空气,准备回生活区交差。
    傍晚六点,船钟敲过。航行期间的晚餐不像靠港时那样人声鼎沸,餐厅里显得有些冷清。主机持续的低频嗡鸣透过舱壁传来,成为不变的背景音。几张桌子零星坐着人,我和李哲、老陈、水头、二副几个人凑在一桌,默默地吃着饭。
    桌上的菜色简单了些。航行中没法补充新鲜蔬菜,多是些耐储存的土豆、洋葱,加上冷冻的肉类和鱼。大厨用罐头红烧肉炖了一锅土豆,又炒了个醋溜白菜,就是今晚的主菜了。味道不差,顶饱,但吃多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唉,又是土豆炖肉,”李哲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叹了口气,“啥时候能靠个港,下去整点绿叶菜啊……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知足吧你,”老陈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嚼着一块红烧肉,“这可比二十年前跑船强多了。那会儿天天咸鱼、榨菜,能吃上顿热乎罐头肉都得谢天谢地。”
    水头今晚没喝酒,捧着个巨大的搪瓷碗,呼噜呼噜吃得很快。“航行期间就这条件,有啥吃啥。吃饱了才有力气值班。”他抹了把嘴,“对了,二副,咱们现在到哪儿了?明天能到预定海域吗?”
    二副吃饭依旧坐得笔直,他用餐巾擦了擦嘴才开口:“根据航速和航线,现在应该过中沙东边了。如果海况不变,明天下午能到。就是听说那边晚上可能有阵雨,风浪会大点。”
    听到这话,桌上几个人都顿了顿筷子。
    “又得来浪了?”老陈皱了皱眉,“甲板上那些绑扎杆和扭锁箱得再加固一下,别到时候哐当哐当响一晚上,觉都没法睡。”
    “嗯,吃完饭我去看看。”水头接话,“李哲,你跟我一块去,打手电。”
    李哲哀嚎一声:“啊?又是我……”
    “不然呢?”水头瞪他一眼,“年轻人多动动,消消食。”
    话题又转到了航行计划、天气和海况上。二副简单说了说后续几天的安排,水头和老陈则讨论着可能需要的甲板维护工作。航行期间的饭桌,闲聊也总绕不开船和海。
    这顿饭吃得很快。没有靠港时对岸上美食的向往和调侃,更多的是对眼前航程的关注和一丝对不变伙食的轻微抱怨。但每个人都知道,在这茫茫大海上,这一碗热饭,就是支撑一切的基础。
    吃完饭,大家各自收拾碗筷。水头拍了拍李哲的肩膀:“走,抄家伙,上甲板转转。”
    二副则拿起对讲机,走向驾驶台,去换三副的班。
    航行中的夜晚,就这样在填饱肚子和轮班值守中,悄然开始了。
    晚饭后,我收拾完餐盘,没急着回房间。想了想,转身沿着舷梯向上,走向了驾驶台。
    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门,世界瞬间被切换了模式。外面是喧嚣的海风和主机低沉的轰鸣,里面却是一种被精密仪器过滤后的宁静。只有雷达屏幕发出的“嘀嗒”轻响、电子海图上光标移动的微弱蜂鸣,以及空调系统持续送风的低沉嘶嘶声。光线很暗,只有各种屏幕和仪表的幽蓝、翠绿色荧光照亮着有限的空间,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看清人的轮廓。
    大副正站在综合导航台前,背对着门口,一手撑着台面边缘,另一只手缓慢地滚动着电子海图(ECDIS)的轨迹球,眉头微锁,专注地审视着屏幕上的航线、等深线和周围零星几个AIS目标的矢量线。听到门响,他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有事?”
    “没事,大副,”我走到海图桌旁,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靠着,“刚吃完饭,上来透透气,看看。”在航行期间,非值班人员未经允许上驾驶台是有些冒昧的,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他这才侧过头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又转回去看屏幕。“这边航线还算干净,”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就是晚上渔船开始多了,得留点神。”他伸手指了指雷达屏幕边缘一片稀疏的绿色小光点,那些是没装AIS的小渔船回波,像一群散落的萤火虫,看似无害,却最需要警惕。
    “嗯,看着是比白天密了点。”我附和道,也盯着雷达屏。
    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设备运行的细微声响。大副伸手拿起保温杯,吹了吹气,抿了一口浓茶。
    “水头他们下去了?”他忽然问道,眼睛还盯着前方漆黑的海面。
    “下去了,说是去检查甲板绑扎了,风浪可能要大点。”
    “嗯,二副交代过了。”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缓和了些,“今天……下午量水,量得还行。”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中午主动去量淡水舱的事。“没事,正好闲着。”我赶紧说。
    “航行期间,眼里得有活儿,”他像是随口教导,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屏幕,“但不能瞎忙活。得像看这海图一样,得知道重点在哪儿。”他敲了敲ECDIS屏幕上一个孤立的危险物标记。
    “明白,大副。”
    又是一阵沉默。他时不时地拿起望远镜,按照瞭望班的常规程序,仔细扫视着前方漆黑的海平面,检查是否有雷达未能捕捉到的微小灯光或障碍物。
    “这班岗还行,”他放下望远镜,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到下半夜,过了那片渔区,三副来接班就能轻松点。”
    “船长和老轨晚上来看过没?”我找了个话题。
    “来过电话了。机舱那边工况正常。”他言简意赅。
    这时,高频电台里突然传来一阵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呼叫,是附近一艘货轮在询问会遇意图。大副立刻拿起送话器,用流利但带点口音的航海英语清晰、冷静地回复,确认彼此航向,绿灯通过。
    处理完这个小插曲,他放下送话器,轻轻舒了口气。驾驶台里再次回归到那种带着高度戒备的宁静之中。
    “行了,”他又站了一会儿,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儿没什么事,风浪还没起来,下去休息吧。明天说不定有活儿。”
    “好的,大副。”我直起身,“那我先下去了。”
    他“嗯”了一声,注意力已经重新回到了那片被各种荧光线条和数字定义、却又充满未知的漆黑海面上。
    我轻轻推开隔音门,再次融入外面世界的风声与轰鸣里。身后的驾驶台,像一座漂浮在黑暗中的、充满科技感的孤岛,而大副,就是那座岛上时刻警醒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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