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三章锚地一日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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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2月16日,在长江口抛锚的第一天。
    窗帘缝隙漏进一线灰白的光。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水渍——它像一张模糊的世界地图,边缘泛着黄褐色的潮痕。六点四十五分,比闹钟早醒了十五分钟。
    走廊方向静悄悄的,没有往日洗衣机发出的嘈杂声。
    接着躺。眼睛一闭一睁,已经七点五十了。
    水头没来叫我,我就自己一个人下去了。(水头这个时候不需要起来干活了,昨天忙的太晚。而我这个,是船长大副每天都会看照片的任务,所以必须每天都做。当然,靠离码头期间就做不了)
    钢尺冰凉的触感让我彻底清醒。走出房门时,走廊尽头的应急灯还在闪烁,像只永不疲倦的眼睛。
    甲板上残留着夜露,踩上去有些打滑。远处长江口的晨雾正在消散,几艘渔船的黑影在雾中时隐时现,如同漂流的墓碑。
    第一个压载舱的舱盖比往常更沉。
    我蹲下身,用全身重量压住撬杠。随着”咔”的一声闷响,铁锈簌簌落下,在甲板上铺出一圈红褐色的雪。量水尺滑入黑暗时,钢索在导轮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某种啮齿动物在啃食时间。
    货舱空了。我站在舱口围上,看清整个货舱的全貌——没有集装箱的遮挡,没有捆扎带的纠缠(绑扎杆全都躺在贝走道上,有的还压在了我要量的井盖上面)。只有平整的钢板向远处延伸,像一片被突然清空的沙漠。
    风从船头灌进来,在空旷的货舱里横冲直撞,发出低沉的呜咽。往常被货物阻隔的气流,此刻畅通无阻地掠过每一个角落,卷起细小的铁锈颗粒,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量水尺在手中轻轻摇晃。
    我掀开第一个底柜的舱盖,铁锈簌簌落下。钢尺滑入黑暗时,不再需要像往常那样小心避开集装箱的边角。读数很快浮现——2。05米,和昨天一样。
    污水井依然是空的,但至少不用再蜷缩着身子,在集装箱的夹缝里艰难穿行。
    穿着专用劳保鞋的脚步声在空舱里回荡。
    “咚、咚、咚——”
    每一步都带着清晰的回音,像有人在隔壁舱敲打着同样的节奏。我停下脚步,回音却还在继续,仿佛这艘船突然有了心跳。
    拍照时,我发现镜头里的自己站在一片空旷的钢板上,身影显得格外渺小。往常这个时候,我的身后应该是高耸的集装箱墙,现在却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金属平面,延伸到视线尽头。
    回到甲板上时,水头正揉着眼睛走过来。
    “量完了?”他打了个哈欠,“今天应该轻松不少吧?”
    我点点头,把记录表递给他:“像在平地上散步。”
    他咧嘴笑了:“等装了货,你又该怀念今天了。”
    远处,一艘拖轮正拖着长长的尾迹驶过。货舱里的风还在呜咽,但已经变得温和了许多,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
    。下午,水头的烟头在甲板上碾出个黑斑时,大副的整改清单已经传遍了全船。
    公司要求本次停航整改(也就是这次抛锚,抛的时间有点长,让大副给甲板找点活儿干)
    “清隔舱、除锈、刷漆——”他眯着眼念完,烟灰簌簌落在纸上,“公司当我们是保洁队?”
    两个水手站在他身后,一个拎着扫把和簸箕,一个扛着铁铲和塑料袋,活像两个被临时征召的劳工。
    干隔舱的门铰链锈死了。
    他们轮流踹了三脚,才把它撬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机油、腐烂食物和铁锈的怪味。手电筒照进去,光柱里飞舞的灰尘像一群受惊的飞虫。中间没有地漏的隔舱里都是积水。
    “这得是攒了多久的垃圾啊?”老纪用铲子挑起一团发黑的棉纱。
    水头蹲下身,在垃圾堆前拍了几张照片。
    甲板上的除锈工作像某种酷刑。铁铲刮过钢板的声音,像一万只蚂蚁在啃食耳膜。老陈跪在滚烫的甲板上,看着锈渣像头皮屑一样簌簌落下,在周围堆起一圈红褐色的雪。
    陈要军突然骂了句脏话。他的刷子卡进一道裂缝,拽出来时,半撮钢丝已经留在了锈坑里。
    “这破船,”他揉着发红的手掌,“就该直接开进拆船厂。”
    红丹漆的味道让人头晕。
    他们三人像一群拙劣的画家,用粗硬的刷子往船体上涂抹着暗红色的颜料。漆桶边沿已经结了一层膜,每次蘸漆时都要用力捅破它,像在戳破某种顽固的痂。
    水头的裤腿上溅满了漆点,远看像是负了伤。他站在锚链旁,正用砂纸打磨着导缆孔边缘的毛刺,金属碎屑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傍晚时分,李哲终于露面了。
    他靠在缆桩上,看着我们漆到一半的甲板:“给我留点活儿呐。”
    水头把空漆桶踢过去:“明天还有右舷。”
    缆机上的新漆还没干透,在暮色中泛着湿润的光。远处,一艘货轮正缓缓驶过,甲板上的集装箱像积木般整齐。
    收工前,老纪在干隔舱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只锈死的扳手。
    它嵌在钢板缝隙里,已经和船体长在了一起。老纪试着拽了拽,它纹丝不动,仿佛本就是这艘船的一块骨头。
    水头看了一眼:“别费劲了,留着吧。”
    他点了支新烟,火光在渐暗的天色里明明灭灭:”反正下次整改还得来。”
    餐厅的灯光把空间切成三半。
    他们挤在长桌那头,啤酒瓶碰撞的声音像某种欢快的摩尔斯电码。我端着餐盘站在分界线上,热气从红烧鱼的盘底渗出来,烫得指尖发红。
    “过来坐啊!”水头举着牛栏山朝我晃了晃,瓶身上的商标已经被汗水浸得卷边。
    我摇摇头,走向中间的空桌。大厨正在那里剥着一颗水煮蛋,蛋壳在盘子里碎成小小的月牙。
    牛栏山的酒香混着汗臭味飘过来。
    “去年在印度洋……”水头的声音突然拔高,“舵机液压管爆了,老子用铁丝……”
    李哲突然拍桌大笑:“你当时在睡觉吧!”
    “放屁!”酒瓶重重砸在桌上,几滴透明的液体溅出来,“老子亲手……”
    我夹起一块鱼肉,发现上面粘着片姜。大厨突然推过来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泡着的人参像条僵硬的黄鳝。
    “尝尝,”他拧开瓶盖,“比他们的马尿强。”
    人参酒滑进喉咙时,水头正说到他在巴西扛水泥的壮举。
    “二十袋!”他的手臂在空中划出夸张的弧线,“每袋五十公斤!”
    老陈的筷子停在半空:“吊机呢?”
    “坏了!”牛栏山又下去半截,“全靠这个!”他屈起手臂,肱二头肌把工服撑起个小包。
    大厨突然轻笑一声。他夹起片腊肠,油脂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去年上船前体检,这家伙腰椎间盘突出。”
    酒瓶渐渐见底时,故事也越来越离奇。
    “在好望角……”水头的舌头开始打结,“我们遇上……嗝……三十米的浪……”
    李哲数着空瓶:“上回还说二十米……”
    角落里的电视机正在播天气预报,女主播的嘴唇鲜红:“……长江口海域风力4到5级……”
    大厨给水头添了半杯酒:“老弟喝的是酒,吐的是故事。”
    散场时,水头瘫在椅子上打鼾。他的额头抵着油腻的桌布,牛栏山的空瓶倒在手边,像枚被缴械的火箭筒。
    水手们架着他往外走,在门口撞翻了垃圾桶。易拉罐滚过甲板,发出空洞的响声。
    “明天还能干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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