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二章被克扣的冷箱费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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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四点,黄浦江的水还是黑的。
    船没抛锚,直接摸黑靠向引航站。引水像个夜猫子似的跳上船,带着一身寒气闯进驾驶台。我站在舵轮旁,看着他的制服在灯光下泛着冷蓝的光,像某种深海鱼的鳞片。
    “直靠码头。”他说,声音里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大副点点头,在航海日志上记了一笔。
    十点整,船身轻轻撞上码头,橡胶碰垫发出沉闷的”咕咚”声。我看了眼表——离开饭不到一个小时。
    “放梯子!”二副在甲板上吼。
    我犹豫了一秒,转身就往厨房跑。背后传来水头的骂声:“卡带你个王八蛋又溜!”
    脚步声在钢铁走廊里回荡,像一串急促的摩尔斯电码。
    厨房里,大厨已经抡起了炒勺。
    “洋葱!”他头也不回地喊。
    我抄起刀,案板立刻响起密集的”哒哒”声。切碎的洋葱熏得我眼睛发酸,泪水模糊中,我看见窗外的码头工人正像蚂蚁一样爬满货舱。
    大厨的炒锅窜起半米高的火苗,油星溅到围裙上,烫出一个个小洞。
    “今天吃啥?”我问。
    “红烧排骨。”他抹了把汗,“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真正的上海味。”
    锅铲碰撞声里,我听见甲板上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十一点整,饭菜上桌。
    船员们饿狼似的扑过来,叉子刮擦餐盘的声音像某种奇怪的打击乐。水头最后一个进来,制服上沾满铁锈和机油。
    “你上哪去了,找你半天找不到人!”
    “啊!我来厨房了啊!”
    “引水非要走引水梯,”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和李哲折腾半天,差点把梯子砸他脑门上。”
    汤面上漂着的紫菜突然变得很有趣,像一艘艘翻了的小船。
    下午收拾厨房时,李哲溜进来偷糖。
    “知道水头为啥生气吗?”他往咖啡里倒了三勺糖,“首先你是甲板的,以甲板的工作为重。厨房的事大厨自己解决,你这一走,甲板少人,这活儿就没法干!水头叫我过去帮忙,我放一次梯子没事,但这是你的活儿,你跑去厨房了,水头能不生气吗?”
    我听取教训,“好!下次就先把甲板忙完再去厨房~”
    比伙食先来的,是冷箱费。
    单子递到我手里时,油墨还没干透。
    “冷箱费,要发钱了,签字。”大副的手指在纸面上敲了敲,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机油,像某种神秘的密码。
    我盯着那个数字——1。2。
    钢笔突然变得很重。
    半个月的记忆像冷库的寒气一样倒灌进来:液压钳卡住的瞬间,虎口震得发麻;零下十几度的白雾里,扳手粘掉一层皮;半夜三点,穿着汗湿的背心在货舱爬行,像只灰头土脸的地鼠。
    而现在,这张轻飘飘的纸上写着——1。2。
    水头抻着脖子偷瞄我的单子:“可以啊,1。2!”
    他的笑容在看见自己0。8的瞬间僵住了。
    严肃的表情逐渐展开,“哎~算了,我啥也没干,也不吃亏!”
    “说好的1。6呢?”我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大副正在点烟,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公司新规。”
    “那我多干的活……”
    “船长不给,”他吐出一口烟雾,“签字。”
    烟灰缸里躺着上周的咖啡渣,此刻突然很像某种微型坟场。
    钢笔尖戳破了纸。
    墨水晕开成黑色的太阳,边缘长着毛茸茸的刺。我盯着那个被戳穿的”1。2”,突然想起昨天检修时,冷箱蒸发器结的霜花——也是这种支棱着的边缘,一碰就碎。
    “签好了?”大副伸手要抽走单子。
    我按住纸张:“甲板组凭什么也拿1。2?”
    沉默像制冷剂一样在空气里蔓延。
    晚饭时,红烧排骨在餐盘里泛着油光。
    我数着饭粒,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等式:
    我的1。2=水头的0。8+大厨的0。8
    大副的1。8=我的1。2+0。6的沉默
    深夜,我蹲在冷箱机组旁做例行检查。
    压力表的指针微微发抖,像在害怕什么。手指抚过冷凝管时,突然摸到一道裂缝——很细,但足够让所有的冷气慢慢漏光。
    伙食车到码头时,我正在库房清点上个航次剩下的土豆。
    对讲机里传来水头兴奋的嚷嚷:“来了来了!”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像一群海豹在甲板上拍打肚皮。
    我没动,继续往登记表上打钩。最后一个土豆已经发芽了,嫩绿的芽尖从腐烂的褐色表皮里钻出来,像某种微型的求救信号。
    第一个搬上来的是冻鱼箱。
    老陈气喘吁吁地放下箱子,塑料膜上凝着水珠。“这啥玩意儿,这么沉!”他抹了把汗,“你倒是搭把手啊。”
    我掀开箱盖,鱼块上覆着层薄冰,在灯光下闪着冷光。手指碰上去的瞬间,寒气顺着指尖窜上来,让我想起上个月检修冷箱时,扳手粘掉皮的那天。
    “得先分类。”我头也不抬地说。
    老陈骂了句脏话,转身走了。
    拆到第三箱时,对讲机响了。
    “我的水果呢?”大副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
    我看了眼墙角那箱苹果。每个都用泡沫网兜裹着,红得发亮,像涂了层蜡。旁边是船长那箱进口橙子,标签上的外文花体字弯弯曲曲,像某种神秘的航海符号。
    “在整理冻品。”我按下通话键,“稍等。”
    通话结束的“滴”声还没消失,水头就冲了进来。
    “大副的水果是吧?”他笑得眼睛眯成缝,“我来送!”
    他抱起箱子时,我看到他小臂上的腱子肉绷得紧紧的——上个月搬缆绳都没见他这么卖力。
    大厨进来时,我正在往冷柜里码冻肉。
    “船长那箱橙子。。。。。。”他话说一半,看见冷柜顶上的箱子,叹了口气,“得送上去。”
    我耸耸肩,把最后一块冻鱼塞进柜子。金属隔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某种抗议。
    “年轻人,”大厨点了支烟,“有些事。。。。。。”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对讲机打断。机头的声音炸出来:“橙子还要不要了?”
    大厨摇摇头,拎起箱子往外走。在门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整理完最后一箱罐头,我靠在货架上休息。
    库房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制冷机的嗡嗡声。透过铁门上的小窗,我看见码头上那辆伙食车正在倒车,尾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晚上九点离港。
    凌晨两点半,船停了。
    锚链从船艏滑出去,”哗啦啦”的声响像某种远古巨兽在打哈欠。我站在甲板上,看着那条粗壮的铁链一寸寸没入江水,搅起一团浑浊的泥雾。
    “就这儿吧。”大副的声音从驾驶台飘下来,“再往外走,不一定有位置。”
    手机信号是在十分钟后彻底消失的。
    老陈在旁边”啪啪”地拍打手机:“这破地方,连4G都没有!”
    他的脸在屏幕冷光下泛着青,像条缺氧的鱼。
    江面黑得纯粹。偶尔有艘货轮经过,船头的探照灯扫过来,在浪尖上犁出一道惨白的光痕,又很快被黑暗吞没。
    雷达室里,二副正对着屏幕打哈欠。绿莹莹的光点在他脸上跳动,像群饥饿的萤火虫。咖啡杯里的液体已经冷透了,表面结着层油脂,像长江口混浊的水面。
    “去年在这儿抛锚,”他突然说,“捡到过一只信鸽。”
    我看向他。
    “脚环上写着南京的地址。”二副用铅笔戳着雷达屏,“饿得只剩层皮了。”
    铅笔尖在某个绿点上停留片刻,划出条细小的痕迹。
    舱室里,锚链的摩擦声透过钢板传来,“吱——呀——”,像老房子的木楼梯在深夜自顾自地呻吟。
    隔壁铺的老陈在说梦话:“……流量包……”
    驾驶台里,甚高频电台突然”刺啦”响了一声,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长江口……注意……”
    三副正在打瞌睡,被惊醒时差点碰翻测深仪。我们屏息听着,但那声音再没出现。
    “可能是渔船。”三副揉揉眼睛,“这破信号……”转过身,又接着睡去了。
    得,我也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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