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章锚地二日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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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2月17日,在锚地抛锚的第二天。
    凌晨五点半,厨房门的声就被推开了。
    我推门进去时,大厨正站在蒸笼前,白雾从笼屉缝隙里钻出来,裹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他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把萝卜切了。”
    案板上的白萝卜还带着水珠,刀锋切下去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我刻意放慢动作,让每片厚度都保持一致——这是上个月被大副骂过后养成的习惯。
    蒸锅里的米粥开始咕嘟作响。大厨掀开盖子搅了搅,热气瞬间模糊了他的眼镜。
    “知道海丰早餐吃什么吗?”他突然开口,蒸汽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培根煎蛋、牛角包、鲜榨橙汁。
    我盯着砧板上越堆越高的萝卜片:”他们有三个厨师。
    “听说还有个法国佬专门做甜点。”往粥里撒了把皮蛋,“去年我跟过那条船,厨房比咱们会议室都大。”
    脆萝卜要先用盐腌。我抓了把粗盐撒在切好的萝卜片上,突然想起上周在港口见过的某条豪华货轮。它的餐厅挂着水晶吊灯,落地窗外就是泳池。
    包子出笼时,甲板上传来脚步声。水头扒在厨房窗口,鼻子**着:“今天有茶叶蛋?”
    大厨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手指:“洗手去。”
    水头嘿嘿笑着缩回手,工服袖口还沾着昨天刷漆留下的红丹痕迹。透过窗户,我看见他边走边用衣角擦手,在晨雾里留下道模糊的影子。
    餐厅的桌上,早餐已经摆好:米粥在碗里荡出柔和的漩涡;包子微微塌陷的顶部渗出油光;脆萝卜像堆小小的月牙;茶叶蛋的裂纹里沁着褐色纹路。
    吃完了饭,回到屋里,就等着水头八点钟来叫人了。
    这次带着李哲,陈要军和我,甲板四人组凑齐,就直奔船头,把出现锈包的地方,用角磨机磨掉,然后打上油漆。两边底漆一遍面漆。
    水头拎着角磨机走过来时,船头的锈斑正在晨光下泛着褐红色的光。
    “今天咱们给这老姑娘整整容。”笑,牙龈上还沾着早上的茶叶蛋渣。
    角磨机“嗡”声咆哮起来,瞬间在钢板上犁出一道银亮的沟壑。火星像受惊的萤火虫,四下飞溅,有几颗落在我的安全帽上,发出细微的”啪啪”声。
    水头蹲在旁边卷烟,烟草碎屑不断从颤抖的指间漏下。
    “上条船在青岛,”须扯着嗓子才能压过噪音,“那帮除锈的临时工,一天能挣三百。”
    陈要军正用砂纸打磨焊缝,闻言抬起头:“咱们呢?”
    水头关掉机器,短暂的寂静中,他的回答格外清晰:“屁都没有。”
    一阵江风吹来,带着铁锈味的金属粉尘扑了我满脸。
    红丹漆开封时,那股刺鼻的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油漆厂。父亲总带着一身同样的气味回家,连吐出的痰都是红色的。
    “刷厚点,”水头用刷子戳着钢板上的凹坑,“这儿锈得最深。”
    漆刷过处,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渗进钢板的皱纹里。陈要军突然打了个喷嚏,一团红雾顿时喷在刚漆好的区域。
    “完蛋,”他盯着那团污渍,“这下更像伤口了。”
    午后的阳光把甲板晒得暖和了起来,但也夹杂着腥味的海风。
    水头蹲在漆桶前,手里的木棍搅动着粘稠的液体,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红丹漆和灰漆在桶里纠缠,渐渐融成一种暧昧的铁锈色——既不像新漆那样傲慢,也不像旧漆那样颓丧,恰好是船长最喜欢的那种”低调的崭新”。
    “再来点稀料。”他头也不抬地伸手。
    李哲捏着鼻子递过瓶子:“这味儿,比大厨的臭豆腐还冲。”
    第一遍底漆已经半干,像层结痂的伤口。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掠过漆面,感受到细微的颗粒感。上午刷漆时,这里还有道明显的锈痕,现在已经被红丹漆填平,只留下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凸起,像皮肤下的疤痕。
    “刷厚点,”水头用刷子戳着钢板接缝处,“这儿锈吃得深。”
    新调好的漆比纯红丹色要冷一些,刷上去时,两种颜色短暂地分层,又很快融合。陈要军突然打了个喷嚏,飞溅的唾沫星子在漆面上砸出几个小坑。
    “妈的,”他慌忙用刷子抹平,“这下真成麻子脸了。”
    刷到锚链舱附近时,那股腐臭味又飘了过来。早上发现的死海鸟还在原处,只是盖着它的铁皮被海风吹歪了一角,露出半截肿胀的尸身。
    “明天机舱的人不来处理,”陈要军捂着鼻子说,“我就把它扔江里。”
    水头往漆里加了点灰色:“先干活,死人——死鱼的事往后放。”
    他的刷子划过钢板,新漆覆盖旧漆,像一场沉默的葬礼。远处,一艘集装箱船正缓缓驶过,船身上崭新的蓝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面移动的镜子。
    干到一半,我就不得不回厨房了。
    太阳西斜时,他们终于刷完了第二遍底漆。
    甲板上东倒西歪的空漆桶像几个醉汉,桶壁上残留的漆液正慢慢凝固,形成蜿蜒的红色泪痕。水头点了支烟,眯眼望着我们的作品——那片被精心修补的钢板现在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晕,像是高烧病人的脸颊。
    “等干了再上面漆,”他吐了个烟圈,“不然全白费。停不了几天,就开始往外冒锈水!”
    李哲突然笑起来:“你们说,这漆底下是不是早就锈穿了?”
    没人回答。江风掠过新漆的表面,带着稀释剂的刺鼻气味,吹向更远的江面。在那里,几只江鸥正掠过水面,它们的白羽上没沾一点锈迹。
    晚上洗澡时,我发现指甲缝里嵌着红褐色的漆渍。
    热水冲过手掌,带着淡淡的红色流向排水孔。镜子里,我的锁骨位置还沾着一小块漆斑,像枚古怪的胎记。窗外,那艘崭新的集装箱船已经驶远,只剩下一片黑暗的江面。
    我伸手关灯,黑暗中,那块漆斑依然在皮肤上隐隐发烫。
    手机屏幕上的加载图标已经转了三分十二秒。
    我盯着那个不断循环的圆圈,仿佛看见自己在这艘船上的日子——同样的周而复始,同样的徒劳无功。微信对话框里,最后一条发出的消息还停留在三天前:【宝儿,这边一切都好】。后面的照片永远卡在67%,像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我像只夜行动物,开始在舱室里游走。
    左舷窗边,信号格突然跳出一格。我急忙把手机贴在玻璃上,仿佛这样能榨出更多信号。朋友圈的图片慢慢显现,却又在即将加载完成时突然灰暗——就像那些在港口短暂相遇又永远错过的船只。
    “还没找到?”李哲的脑袋从隔壁探出来,头发支棱着像团水草,“去驾驶台吧,那儿是贵宾席。”
    推开驾驶台的门,夜风裹着江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手机突然“叮叮叮”连响三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二副头也不抬地笑了笑:“又来蹭信号?”
    我没回答,因为此刻手机屏幕上的变化更让我着迷——那些停滞的消息如洪水般涌来,朋友圈的小红点像烟花般炸开。在这个离水面二十米高的位置,电磁波终于不再被钢铁堡垒阻隔。
    站在窗前,长江口的夜空格外清晰。
    远处灯塔的光像枚银钉,把天幕钉在翻滚的江面上。偶尔经过的货轮灯火通明,像座移动的城堡。我的脸映在手机屏幕上,蓝幽幽的光让五官模糊不清,像个漂浮的电子幽灵。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正摩挲着角落里的卫星电话。“想家的时候,就盯着这玩意儿看。”他笑了笑,“但一次都没用过——话费够买半吨柴油。”
    手指在“视频通话”的图标上悬停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这个时间她应该睡了,而且驾驶台的背景音里,汽笛声太响。
    还是算了吧!随便刷点视频,下载几个电视回去看看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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