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砚底余烬 第五章·怀璧·引刑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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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沧霄从未如此渴望过一碗热腾腾的、混着油花和焦糊葱花的汤饼。
浓重呛人的油烟从破旧的灶蓬里滚滚涌出,被巷口钻过的贼风卷着,硬是塞满了这窄窄的穷巷尾端。郑老头的汤饼摊支在两块几乎要倒塌的霉烂木门板旁边,灶火上架着的铁锅里,浑浊的热汤翻滚着,几片粗劣的油渣被煮得发白,随着水泡起起伏伏。几张磨得油亮的矮桌挤在墙角,几个衣衫同样灰旧、沾着不同颜色泥灰的脚夫、走卒,正埋着头,呼噜呼噜地吸溜着碗里寡淡的面条汤,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廉价油脂、霉味和浓重汗气混合的怪异气息。
角落最暗处那张裂了缝的矮桌旁,墨沧霄背对着巷口,身形几乎要蜷缩进墙角的阴影里。他面前的粗瓷碗还冒着些微的热气,碗里清汤寡水,几片边缘焦黄的薄饼沉在底下。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头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又迅速被巷子里湿冷的风吹干,留下一道道盐渍般刺痒的痕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那双曾经死水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度的疲惫、强自压抑的惊悸,以及一种刚从那庞大、冰冷、透着股血腥味的秩序绞肉机中幸存下来的恍惚。九龙鼎焚灭一切的火光,老妪脖颈喷溅的鲜血,孩童被焦油污渍糊住的惊恐眼神……一幕幕如同烙印,灼烤着他的神经。
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碗沿上擦过。怀里贴身放着那块砚台。冰冷、粗糙的触感隔着薄薄一层旧衣料传来,像一块沉重的、带着倒刺的冰,死死压在他胸口的旧伤上,带来一丝新的、细微但清晰的悸动。那是自暗河遭遇曹莽后便一直隐隐存在的、属于刑枷刃魔气的微弱残留,如同潜伏在血脉深处的冰渣。
这悸动让他更加难以呼吸。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将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清汤灌下去半口,冰凉的液体滑入食道,如同吞下了一块石头,反而更加清晰地勾勒出胃里那块冰冷的砚台轮廓。
“爷爷,算账!”一个脆嫩的声音带着点雀跃响起。
蹲在他斜对面小凳上的丫丫,郑老头大概八九岁的孙女,两根稀疏发黄的小辫被油烟熏得油腻腻的。她刚收起邻桌两个汉子留下的三个皱巴巴的铜板,小脸兴奋地转向灶头:“两个饼子一碗汤,三个大钱!”她费力地将三个钱一个个排在灶台边角剥落的油泥上,小小的手指沾满了黑乎乎的污迹。
“好!好!三文,不少不少!”郑老头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胡乱在围裙上擦着手,又赶紧弯下腰,拿起火钳拨弄着灶膛里湿柴,“丫丫看着点火,这鬼灶,一点湿气就压火…咳!咳咳!”他被一股突然窜出的浓烟呛得直咳嗽。
墨沧霄的目光掠过丫头满是污迹、却努力数钱的小手,掠过老汉被烟火熏黑的脸和佝偻的背。一种更深沉的冰寒裹住了他。灰巷里小七石化后被锤碎的声音,似乎又在这简陋的烟火气息里隐隐响起。
就在这时。
胸口的冰冷残砚猛地一跳!
仿佛心脏骤停后更加疯狂的搏动!
不是细微的悸动,而是一股骤然爆发的、如同沉睡火山被点醒的炽热与冰冷交织的狂澜!砚台深处,那道先前吸摄自刑枷刃的魔气残痕瞬间如同被点燃的引信!一股混合着凶戾、规则、寒毒与……某种更深层贪婪欲望的异样能量波动,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穿透他简陋的衣衫!
嗡——!
一道极淡、极薄,却带着某种刺穿虚空气息的玄青光雾,猛地从他胸口位置散逸出来!光雾淡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仿佛水汽蒸腾的扭曲,但其中蕴含的那股源自“刑”与“魔”交融的异常气息,却如同向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光雾出现的瞬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与之极端对立的存在,竟发出一丝如同饥饿毒蛇吐信般的微鸣!
几乎在同一刹那!
在墨沧霄毫无所觉、正艰难咽下最后一口冷汤之时——
滴答。
一滴冰冷的雨水,毫无征兆地落在他手背上,激得他微微一个寒颤。
不远的暗巷拐角阴影深处,几乎与潮湿斑驳的墙皮融为一体。
薛狰撑着一柄通体玄黑、伞骨由某种暗沉金属铸成的油纸伞,静静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矗立千年的石碑。雨水顺着他伞沿滴落,无声地渗入脚下暗青色的石板缝隙。
他掌中那块温润如玉、流淌着静谧安魂气息的环形佩玉,在墨沧霄胸口残砚爆发出那股诡异玄青光雾的瞬间——
活了!
嗡……!
一层极其锐利的、如同针尖般细密尖锐的白芒,猛地从那原本柔和温顺的玉质内部刺出!白芒剧烈地闪烁、明灭!整块佩玉如同受到剧烈刺激的活物,在他温热的掌心疯狂震颤!
“滋……滋……”
尖锐如金属刮擦、又似无数细密电流交击的诡异鸣颤声,从玉璧内部骤然迸发!这声音无比刺耳,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冰冷感,清晰无比地传入薛狰耳中,甚至盖过了小巷里淅沥的雨声和面摊的嘈杂!那块“乐”碑同源的玉,那本该抚平一切痛苦与躁乱的“乐”,此刻却像个被活活钉死在铁板上的哀嚎者,在疯狂尖叫着指向某个方位——那个布满油烟、脏污、蜷缩在暗影里的卑微面摊角落!
薛狰摩挲着佩玉边缘的手指,骤然停住。动作变得无比缓慢,如同拂拭绝世凶器的锋刃。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不断滴落,有几滴落在他玄黑常服的肩头,迅速被布料吸收,只留下几个更深的暗色印迹。
他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掩映在伞沿阴影下的眸子,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比这初冬的冷雨更寒。目光精准地穿透了稀薄的雨幕、飘散的油烟,如同两支淬了万年寒冰的标枪,死死钉在了那个刚放下粗瓷碗、下意识蜷缩更紧、试图获取一点安全感的灰袍身影上。那眼神不是人的眼神,更像是一头早已锁定猎物的凶兽在发动致命扑杀前,那种将血肉骨骼都解析透彻的冰冷确认。
“呵……”
一声极轻微、近乎呓语的低笑从薛狰唇边逸出。那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反而带着一种终于将线头拽出乱麻核心的了然与……毫不掩饰的炽热贪婪。
“是你了……”
雨滴敲打着石板。面摊旁的老郑头被浓烟呛得又是一阵咳嗽,丫丫正费力地踮着脚,想往快要熄灭的灶膛里再塞进一小根受潮的柴火。
下一秒。
薛狰右手握住伞柄末端,左手依旧拢着那块因感应到目标而剧烈尖鸣的白光玉佩,身形骤然前倾!
没有风声。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
他就如同脚下湿滑的石板巷道上掠过的一道黑色浓烟,瞬息之间,便已掠过数个坐在条凳上埋头吞咽的食客身侧,带起的冰冷气流卷起一片湿冷的尘埃与几片落在桌角的枯叶。
笔直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志,拦在了墨沧霄那张矮桌前。
时间仿佛在面摊的一角陷入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墨沧霄刚刚放下那粗瓷海碗的手指甚至还没完全收回。碗底残留的一点浑浊汤水映着他骤然僵住的、毫无血色的脸。头顶昏暗的光线被新出现的高大身影彻底阻隔,浓重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包裹、淹没了最后一丝试图藏匿的缝隙。
巨大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比方才砚台的悸动强烈万倍,排山倒海般压来。他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下一沉、一坠,如同要直接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渊。
所有的嘈杂、咳嗽、丫丫数钱的声音、灶膛里湿柴燃烧的噼啪……所有属于这个烟火贫寒角落的背景噪音,在这一刹那,离他无限遥远。
世界只剩下眼前这道玄黑的身影。
和他袖中隐约散发出的、那道让他砚台深处魔痕疯狂鸣动的锐利白光。
“嗝……”
旁边一个刚刚吞下一大口饼子的壮实脚夫,似乎才察觉到身边这不同寻常的压迫气息。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打了个响亮的嗝,茫然地抬起油腻的脸,想去看清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只来得及看清一个冰冷如同刀刃削过一般的下巴轮廓,一张刚毅却毫无表情、仿佛钢铁浇筑的脸。以及对方垂在身侧那只手的手腕——那里,缠绕着一圈圈比墨还浓、冰冷光滑的金属锁链状纹饰,如同某种毒蛇的蜕皮,紧紧缠绕在玄黑色的暗纹紧袖袖口下。
脚夫脸上的迷茫瞬间被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取代!仿佛看到了什么避之不及的洪荒凶物!他猛地低下头,如同受惊的鹌鹑,将剩下的半个饼子连塞带捂地按进自己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身体死死钉在条凳上,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再不敢抬眼看第二眼。
周围另几个还在吞咽的食客也仿佛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淋下,咀嚼的动作骤然僵住,只剩下眼神茫然地四处偷瞟,随即也感应到了那无处不在的、冰冷铁血的无形威压。汤水撒在桌上也无人敢擦,筷子悬在半空忘了落下。
“爷爷?”丫丫终于察觉到摊子上的死寂,有些胆怯地停下拨弄灶火的手,下意识看向爷爷。老郑头被烟呛得老泪还挂在眼角,此刻却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用他那布满油腻和老茧的手,死死抓住了孙女细小的胳膊。力道大得让丫丫发出一声细微的痛呼。
老郑头浑浊的眼睛里,再无半分为小摊张罗的精明和对生计的愁苦,只有一种烙印在骨子里的、小人物面对灭顶之灾的惊惶与死寂。
薛狰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桌后如遭冰封的墨沧霄,对周遭瞬间的恐惧冰结恍如不见。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形成一小滩深色的水渍。
他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交击般的奇异质感,却比严冬的风刀更冰冷锋利,一个字一个字地凿进墨沧霄死寂的心湖:
“逆道之痕,噬灵之物……”
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似乎能看透墨沧霄单薄的衣衫,穿透皮肉骨骼,直视那紧贴在其胸口的冰冷石块深处。
“果然……是你这个,文脉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