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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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林宴设在皇城西苑的“澄瑞殿”。此处远离前朝喧嚣,四面环水,引太液池活水而成清渠,遍植奇花异木,雕梁画栋掩映其间,是皇家举办曲水流觞、文人雅集的胜地。
    此刻,华灯初上,澄瑞殿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琉璃宫灯、鎏金烛台将殿宇映照得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殿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轻薄宫装的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如同月宫仙子谪凡。
    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酒香、精致的菜肴香气、以及名贵香料燃烧时散发的馥郁芬芳。
    新科进士们,脱去了白日里游街时象征身份等级的袍服,换上了统一的吉服,虽依旧华美,却少了几分拘束。
    他们三五成群,或围坐在铺着明黄锦缎的案几旁推杯换盏,或立于殿中欣赏歌舞,或凭栏远眺西苑夜色。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豪情。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此刻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巅峰时刻。
    殿内气氛热烈,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状元谢珩、榜眼李维清、探花郎周子玉,无疑是这场盛宴中最璀璨的焦点,被众人簇拥着,接受着同年的祝贺与敬仰。
    然而,这表面的喧哗鼎沸,传到澄瑞殿外那曲折幽深的回廊时,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宫墙所隔绝。
    丝竹之声变得模糊遥远,如同隔着一层荡漾的水幕,听不真切。
    觥筹交错的喧闹人语,更是只剩下嗡嗡的余响,如同夏夜里远处池塘的蛙鸣。
    夜风带着太液池水汽的微凉,以及御花园里初绽的栀子、晚香玉的清幽花香,幽幽地拂过回廊朱红色的廊柱,掠过冰凉的汉白玉栏杆。
    但这微凉的夜风,却丝毫驱散不了此处凝结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这份沉重,源于回廊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谢珩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立在这片远离喧嚣的回廊阴影里。
    他身上还穿着琼林宴的绯色吉服,只是卸去了白日里象征新贵的簪花纱帽,墨黑如缎的长发仅用一根通体无瑕的素白玉簪松松挽住,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他光洁的额前,被晚风轻轻撩动。
    朦胧的月色透过廊外扶疏的花木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衬得那张年轻俊逸的脸庞在明暗交错间,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近乎妖异的俊美。
    他微微侧身,目光穿透廊柱的间隙,落在远处灯火辉煌、人影幢幢的澄瑞殿上。
    那里,笙歌曼舞,酒香四溢,是他今日风光无限、正式踏足这帝国权力漩涡的起点。殿内透出的温暖光线,将他侧脸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
    然而,他此刻的神情,却与那殿内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甚至截然相反。
    白日里面对万民时的温润笑意早已敛去,面对同年时的谦和客套也消失无踪。眉宇间凝着一丝与这琼林宴喜庆气氛、与他二十岁年纪绝不相符的沉静。
    那沉静之下,是冰封的湖面,湖底深处涌动着无人能窥见的暗流。
    月光清冷,勾勒着他挺直如刻的鼻梁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下颌绷出一道利落而倔强的弧线。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倒映着远处的灯火,却仿佛隔着一层冰,没有丝毫温度。那不是初入官场者的茫然或兴奋,而是一种……洞悉世情、勘破繁华后的冰冷与疏离。
    廊下的阴影浓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只有远处宫灯透过花窗投射进来的微弱光晕,在靠近廊柱的地面上,勉强勾勒出另一个人的轮廓。那人影高大、挺拔,如同沉默的礁石,将本就吝啬的光线彻底隔绝在身后。
    摄政王萧凛。
    他不知何时已离开了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城楼,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僻静的回廊深处,仿佛本就与这片阴影融为一体。
    依旧是一身看似朴素却暗藏华贵的玄衣,负手而立,宽大的袍袖垂落,纹丝不动。
    他并未看谢珩,侧脸对着他,目光投向回廊外幽深静谧的庭院。庭院中假山嶙峋,花木扶疏,月光如水银泻地,在青石小径上流淌。
    那目光沉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将周遭的空气都压得粘稠凝固,连虫鸣都噤了声。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岳,一片深不可测的寒渊。
    谢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那片浓重得如同实质的阴影。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并未落在他身上,却如同冰冷的蛛网,早已将他牢牢锁定。
    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死寂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御花园清冷的花香和夜露的微凉,沉入肺腑,压下心头那丝本能的悸动。
    然后,他向前一步,坚定地踏出了廊柱投下的、相对明亮的月影区域,将自己整个人完全暴露在阴影的边缘。
    绯红的吉服袍角拂过冰凉光滑的石阶,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他撩起那身象征无上荣耀、无数寒门士子梦寐以求的新科状元袍服——那代表着“天子门生”、代表着文魁之首、代表着锦绣前程的华美外衣。
    在萧凛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屈膝,跪了下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膝盖重重地撞击在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一声“咚”!这声音,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回廊里被无限放大、回荡,甚至瞬间盖过了远处澄瑞殿传来的、模糊的宴乐之声。
    他俯下身,额头轻触地面。冰凉坚硬的触感从额心传来,直抵脑海。
    “臣,谢珩,”他的声音响起,清越依旧,如同玉石相击,却彻底褪去了白日里的温润圆融,透出一股金石般冷硬的质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清晰地、有力地敲打在凝滞如冰的空气上,“愿为殿下手中刃。”
    没有繁复的礼节性开场白,没有慷慨激昂的忠君爱国陈词,更没有对自身才华的夸耀。只有一句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惊心动魄的投诚。如同利刃出鞘,寒光乍现。
    他维持着叩首的姿态,额心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力量:
    “刀锋所指,便是臣心所向。刀锋所染,便是臣命所归。”话语斩钉截铁,不留丝毫转圜余地,仿佛在宣读一道不可更改的血誓。
    微微一顿,那冷硬的声音里似乎注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沉的东西:
    “臣只求,一展所长,尽忠殿下。”“尽忠”二字,咬得极重,仿佛蕴含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深意。
    夜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远处澄瑞殿的喧嚣乐声,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廊里只剩下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连月光都仿佛凝固了,只有跪伏在地的那片刺目的绯红,在浓黑的阴影边缘,灼灼燃烧。
    玄衣的身影终于动了。
    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苏醒。萧凛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随着他的动作,那片浓重的阴影也随之流动,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下颌轮廓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他居高临下,如同神祇俯视蝼蚁,目光沉沉地落在跪伏在地的那片刺目的绯红之上。
    那目光,比白日城楼上时更沉,更深,更重。
    带着审视,带着衡量,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猛兽发现了有趣的猎物时才会流露出的玩味。
    不再是纯粹的漠然,而是多了一种要将眼前之人从皮相到骨髓、从灵魂到野心都彻底剖开看透的锐利。
    他并未立刻开口。时间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凝滞。冰冷的青石寒意透过薄薄的吉服袍料,一丝丝、一缕缕,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顽固地钻入谢珩的膝盖,渗入骨髓。
    远处御花园的池塘里,几声迟来的蛙鸣试探性地响起,又迅速沉寂下去,更衬得此处的静默如同万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谢珩挺直的脊背上,考验着他的意志与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个心跳的时间,又或许漫长到足以让跪着的人膝盖失去知觉。
    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终于从头顶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逸出。
    那笑声短促得如同幻觉,没有任何温度,像极北之地万年冰川深处冰棱骤然碎裂的微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嘲讽。
    紧接着,一只穿着玄色云纹锦靴的脚,缓缓抬起,落在了谢珩面前咫尺之距、冰凉光滑的青石地面上。
    靴尖点地,姿态随意,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予取予夺的绝对威仪。
    “起来。”萧凛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如同古寺钟鸣,听不出丝毫喜怒,却蕴含着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珠砸落在玉盘之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回响,“本王,不养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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