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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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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林新雪
    朱雀衔日
    景和二十三年的春日,仿佛是被一支无形的巨笔,蘸饱了最秾艳的朱砂与最清透的藤黄,在沉睡了一冬的帝京画卷上,酣畅淋漓地泼洒开来。
    寒意褪尽,冻土酥软,蛰伏的生机挣脱了霜雪的桎梏,争先恐后地涌向地面。
    护城河解冻的冰面下,水流变得湍急而清澈,倒映着两岸初绽新芽的垂柳,那柔嫩的鹅黄绿意,像是少女羞怯的眉眼,在微醺的春风中轻轻摇曳。
    皇城根下,沉寂了一冬的桃杏梨李,仿佛一夜之间接到了无声的敕令,枝头骤然缀满了密密匝匝的花苞,在某个阳光格外慷慨的清晨,不约而同地“哗”一声绽放开来。
    粉白、嫣红、浅紫,交织成一片片浮动的香雪海,馥郁的甜香乘着暖风,无孔不入地钻进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每一扇轩窗,甚至浸润了巍峨宫墙内森严的砖石缝隙。
    然而,这一日帝京真正的魂魄,那足以点燃整座城池、令百万黎庶为之沸腾的焦点,却不在御苑的奇花异草,不在宫阙的飞檐斗拱,而在那贯穿南北、直抵皇城正门的——朱雀大街。
    天光未透,寅时刚过,这座帝国的心脏便已彻底苏醒,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
    平日里肃穆宽敞、可容十马并驰的朱雀大街,此刻竟显得狭窄而局促。两侧的酒楼茶肆、商铺民居,凡有临街窗牖之处,无不洞开。
    窗棂上、栏杆旁、甚至低矮的屋顶瓦檐上,密密麻麻挤挨着数不清的人头。男女老少,士农工商,绫罗绸缎与粗布短褐混杂一处,平日里泾渭分明的身份阶层,此刻都被一种共同的、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期待所模糊。
    无数双眼睛,带着相同的灼热,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齐齐投向长街的南端尽头——那里,是贡院的方向,是今日一切荣光与喧嚣的源头。
    鼎沸的人声汇聚成一片巨大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如同地底岩浆的奔涌,又似千万只夏蝉在烈日下齐声嘶鸣。
    叫卖声、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啼哭、妇人兴奋的窃窃私语、书生们引经据典的议论争辩……所有这些声音都被一种更高昂、更狂热的情绪裹挟着、蒸腾着,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发酵、膨胀,最终形成一股近乎实质的声浪热流,直冲云霄,将天边最后一抹淡青色的晨曦也彻底染成了喧嚣的绯红。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眼尖,率先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啸。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积蓄已久的火山!
    “在哪里?状元郎在哪里?”
    “快看!是仪仗!是仪仗过来了!”
    “让开些!让我也瞧瞧新科状元的风采!”
    “哎哟!别挤!踩着我脚了!”
    人群像被狂风席卷的麦浪,剧烈地涌动、推搡、踮脚、伸长脖子。无数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穿透尚未散尽的晨雾,死死钉向长街尽头那缓缓显现的、一点刺目的猩红。
    先导的仪仗威严而隆重。十六名身着金甲、手持金瓜钺斧的御前侍卫,步履沉稳,分列两行,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将地面的微尘震起,在初升的阳光下形成朦胧的光晕。
    他们面容肃杀,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皇家威仪,无声地劈开前方汹涌的人潮,为紧随其后的荣耀清出道路。
    其后是象征文运昌隆的旗幡仪仗。绣着“连中三元”、“魁星点斗”、“独占鳌头”等吉语的锦缎大纛在风中猎猎招展,金线绣成的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手持宫灯、香炉、如意、宝瓶等各式礼器的礼官们,神情庄重,步履从容,将一种盛大而古老的仪式感,庄重地铺陈在这条象征着帝国权力与荣耀的中轴线上。
    然而,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期待,在真正的主角出现的那一刻,都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出现了极其短暂、近乎凝滞的停顿。
    来了。
    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西域良驹,踏着轻快而富有韵律的步伐,缓缓踱入长街。
    马身肌肉线条流畅,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长长的鬃毛被精心梳理,编入了赤金色的丝绦,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如同流动的火焰。
    马鞍是上等的乌木所制,边缘镶嵌着温润的象牙,鞍鞯则是用最上乘的猩红贡缎包裹,上面用金线密密绣着祥云瑞兽的图案,华贵得令人不敢逼视。
    但真正夺走所有人呼吸的,是那端坐于马背之上的人。
    新科状元郎,谢珩。
    他身着一袭御赐的绯红状元袍。那红色,并非寻常朱砂的艳俗,而是宫廷秘制的“状元红”,深沉、厚重,如同凝固的霞光,又似窖藏多年的醇酒,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尊贵的光泽。
    袍服裁剪得极其合体,完美勾勒出他年轻挺拔的身形,宽肩窄腰,脊背挺直如崖岸青松,带着一种天生的傲骨与从容。
    腰间束着一条玉带,羊脂白玉温润无瑕,环佩相击,发出清越悠扬的微响,在鼎沸的人声中竟清晰可闻。
    阳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慷慨,毫无保留地泼洒在他身上,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华都汇聚于此。
    那光芒落在他年轻得过分、也俊美得过分的脸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轮廓。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如同玉山雕琢,下颌线条清晰而利落。
    最令人心折的是那双眼睛,形状姣好,眼尾微微上挑,本该带着几分天然的妩媚风流,然而此刻,那深邃的瞳仁里却蕴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如同春水初融,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
    他唇角微扬,噙着一抹谦和得体的浅笑,目光徐徐扫过两侧如痴如狂的百姓,每一次颔首致意,都引得那一片区域爆发出更高的赞叹与尖叫。
    “谢状元!看这边!”一个站在临街酒楼二层窗边的少女,显然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脸颊涨得通红,奋力将手中那朵开得正盛、花瓣层层叠叠如同锦绣的芍药花掷了出去!
    绯红的花影,带着少女滚烫的心意和馥郁的香气,划破喧闹灼热的空气,如同一支小小的箭矢,精准地落向马背上那抹耀眼的绯红。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朵花的轨迹,屏住了呼吸。
    只见马背上的谢珩,反应快得惊人。
    他并未侧身,也未大幅动作,只是握着缰绳的右手手腕极其灵巧地一翻,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鞍前一抄,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习武之人才有的利落与精准,稳稳地将那朵饱含情意的芍药接在了掌中。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喝彩!
    谢珩垂眸,指尖轻轻拈着那娇嫩欲滴的花瓣,仿佛在欣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他唇边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随即,他微微侧首,目光精准地投向那掷花少女所在的窗口。
    这一瞥,风流蕴藉,眼波流转间似有星河流淌。
    那少女被他这一眼看得几乎窒息,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脸颊滚烫得能烙饼,尖叫一声捂住了脸,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围顿时爆发出更响亮、更善意的哄笑声和起哄声。
    “探花郎好福气啊!”人群中有人大声调侃,引来一片附和。
    谢珩含笑不语,并未回应这善意的调笑。
    他指尖依旧捻着那朵芍药,目光却仿佛不经意地顺着那羞怯少女身后高耸的屋脊,越过了攒动如蚁的人头,越过了飞檐翘角上蹲踞的嘲风兽,越过了春日澄澈如洗、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碧空——
    最终,落在了长街尽头,那座巍峨耸立、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与威严的——皇城正门城楼之上。
    那里,与下方的喧嚣鼎沸、流光溢彩形成绝对反差的,是一片死寂的玄色。
    数名身着玄甲、面覆精钢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眼眸的禁卫,如同从地狱熔炉中锻造出的铁像,分列在城楼两侧,纹丝不动。
    他们手中的长戟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寒光,刃口锋利得仿佛能割裂空气。
    拱卫的中央,一人凭栏而立。
    那人并未穿戴象征亲王身份的繁复衮服,仅是一身看似朴素的玄色常服。但那衣料在光线下却隐隐流动着暗银色的云纹,针脚细密到极致,显然是最顶级的贡品冰蚕丝所制,价值连城。
    墨玉簪随意束起如瀑的黑发,几缕碎发散落额前,更添几分冷峭。
    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孤峰绝仞,宽肩窄腰,比例完美得如同战神雕像。然而,周身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骨髓生寒的重压。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所淬炼出的、深入骨髓的威仪与煞气。
    阳光似乎都畏惧靠近他身周三尺之地,在他周围投下浓重而界限分明的阴影,使得那张脸的大部分都隐在晦暗之中,看不真切五官,只余一个冷硬如刀削斧劈般的侧脸轮廓。
    唯有一双眼睛。
    隔着喧嚣鼎沸的长街,穿透数百步的距离,冰冷地、沉沉地、如同两枚淬了万载寒冰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下方所有的繁华锦绣、热浪喧嚣、鲜花着锦与烈火烹油,无视了那万众瞩目的新科状元,无视了那朵象征情意的绯红芍药,无视了所有的喝彩与荣光,直直地、毫无阻碍地钉在了谢珩那双含着温润笑意的眼底深处。
    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也毫无波澜。没有欣赏,没有审视,甚至没有轻蔑。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待一件器物、一枚棋子、或是一头……尚在评估其爪牙是否锋利的幼兽般的漠然。
    喧嚣的声浪,在谢珩目光触及城楼的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出现了一瞬极其短暂却极其明显的凝滞。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沉重起来。
    谢珩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春风拂面的模样,仿佛对那来自至高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注视毫无所觉。他甚至还对着城楼的方向,极其自然地、带着几分新科状元应有的谦恭,再次颔首致意。
    然而,在那宽大绯红袍袖的遮掩下,拈着芍药花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指腹下,那娇嫩饱满的花瓣边缘,被一股骤然爆发的、又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力量,碾出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深入肌理的折痕。一丝微不可闻的、带着植物清香的汁液,悄然渗出,沾染了他莹白的指尖。
    他极其自然地收回目光,不再仰望那令人窒息的城楼阴影。
    仿佛,刚才那一瞥,不过是新科状元对皇家威仪应有的敬畏一观。
    胯下神骏的白马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来自血脉深处的无形威压,步伐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打了个响鼻,随即又在主人不动声色的缰绳轻控下,恢复了平稳优雅的步态。
    队伍在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终于行至巍峨的皇城正门之下。
    鼓乐声停,仪仗分列两旁,肃然无声。所有的喧嚣都在这一刻自觉地低了下去,如同退潮的海水。
    百万道目光,带着羡慕、敬畏、好奇与探究,聚焦在那翻身下马的绯红身影上,也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偷偷瞥向那高不可攀的城楼阴影。
    谢珩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习武之人的矫健。
    绯红的袍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玉带上的环佩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他整了整并无一丝褶皱的袍袖,然后,对着城楼的方向,神色庄重,撩起象征文魁荣耀的绯红袍服前摆,缓缓屈膝。
    这是沿袭数百年的礼制。新科三鼎甲,需向立于城楼之上观礼、代表天家威严的贵人行叩拜大礼,以示皇恩浩荡,士子归心。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微凉的光泽。
    谢珩俯身,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流畅而优雅,显示出极好的教养与礼仪功底。额前垂下的几缕乌发扫过光洁的额头。
    他弯腰,脊背形成一道谦恭的弧线,离那冰冷的地面越来越近。
    就在他弯腰到最低处,额头即将触碰到那微凉地砖,完成这象征绝对臣服姿态的瞬间——
    他的动作,极其极其短暂地,停顿了。
    短暂到如同蜻蜓点水,如同琴弦上最微不可闻的一个颤音。若非城楼之上那双冰冷锐利、一直死死锁定他的眼睛,以及跪伏在地时那被袍袖遮挡、无人可见的角度,几乎无法捕捉。
    在那代表绝对臣服的姿态中,在那看似谦卑的脊背之下,极其隐晦地绷紧了一线。
    不是恐惧的僵硬,而是一种如同被拉满的强弓弓弦、被压至极限的弹簧,积蓄着瞬间爆发的力量。
    那双低垂的、被长睫阴影覆盖的眼帘下,那一直维持的温润如玉的笑意瞬间褪去得无影无踪,如同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冰冷礁石。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锐利、如同淬毒匕首锋芒般的光芒。那光芒冰冷、桀骜,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意味,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狼瞳,短暂地、凶狠地,直刺向城楼上那双俯视众生的、冰冷的眼睛!
    随即,那丝光芒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瞬间敛去。他流畅地、恭谨地完成了叩拜之礼。额头轻轻触碰到微凉的地面,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
    “臣,谢珩,叩谢天恩。”清朗如玉磬相击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长街之上,穿透了那无形的屏障,清晰地送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也必然送上了那高高的城楼。
    礼毕,他起身,动作依旧沉稳优雅。
    重新抬首,脸上那温润谦和、无懈可击的笑容已然恢复,仿佛刚才那一瞬微不可察的停顿与眼底深处那惊鸿一瞥的锋芒,不过是春日阳光下,众人因期待过甚而产生的幻觉。
    城楼之上,那片沉凝的玄色身影依旧纹丝未动,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矗立在帝国的权力之巅。
    那两道冰冷如实质的目光,也依旧沉沉地、牢牢地笼罩着下方那个刚刚起身的绯红身影。
    方才谢珩那细微到极致的停顿,那眼神深处一闪而逝的锐利挑衅,似乎并未在那双深潭般不起波澜的眸子里激起任何涟漪。
    那双眼睛的主人,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只蚂蚁在行礼时,腿脚微微**了一下那般寻常。
    唯有一直侍立在玄衣人身侧、须发皆白、身着深紫一品仙鹤补服的老臣,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布满皱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宽大的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飞快地、带着难以掩饰的惊骇,瞥了一眼身侧的主子那毫无表情的侧脸,又迅速低下头,浑浊的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惊疑与不安。
    这位历经三朝、见惯风浪的当朝首辅沈阁老,第一次在一个新科状元的身上,嗅到了一丝令他背脊发凉的、极其危险的气息。
    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卷起,带着几片从远处御苑飘来的、零落的桃花与杏花瓣,打着旋儿,轻盈地掠过跪拜的状元郎那绯红如火的袍角旁,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花瓣们试图向上攀附那象征荣耀的衣袍,却终究无力,只能无声无息地撞上城楼冰冷坚硬、布满岁月刻痕的基石,颓然跌落尘埃,被无数双兴奋的脚不经意地碾入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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