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命犯棠花 第22章反派自述时间(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36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乐神打了个哈欠。
打哈欠是件很寻常的事,但若是放在紧张对峙、生死一线的局面下,这个哈欠就没那么寻常了。
这叫挑衅。
乐神明着找死的举动果然吸引了胡怜的注意力,他眯起眼睛看过来。
乐神坦然地回视。
半晌,胡怜阴恻恻地开口:“你似乎很迫不及待。”
他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渡劫期的恐怖修为将音波的冲击力扩大到极致,直冲乐神而去!
乐神面不改色地取出一把琴,拨了一个音。
与胡怜的声势浩大相比,这颤颤巍巍的一声简直如汹涌大海面前的一朵小浪花,轻易就被大浪盖过了去。
乐神手中的琴轰然炸开,碎屑纷纷扬扬,模糊了他的面容。
与此同时,气势汹汹的音波海啸也消失了。
胡怜冷哼一声。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只有花笑棠心念一动:从红粉仙尊将无极天音大法传给乐神,至今不过一月有余,他也从未在人前修炼过这套功法,可看他方才的应对,分明是已经将第一层修完了。
乐神手上没了琴,就把手背到身后,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是迫不及待,”顿了顿,咧嘴一笑,“迫不及待看你死。”
音浪自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而来:“胡言乱语!”
这一次乐神没了琴,也没做任何抵抗,只是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
花笑棠闪身上前,将音浪一一化解。
“这九窍疯魔心炼的是体,你现在的肉身恐怕已经超越了渡劫水平,若直接来掏我的心,我恐怕就毫无反击之力了,”乐神躲在花笑棠背后飘飘摇摇,一会儿从左肩冒头,一会儿从右肩出现一个脑袋,悠闲散漫至极,“可我都这么挑衅你了,你还忍着不跟我动手,还主动跟我搭话,你人真好。”
“不过我已经有夫人了,恕我不能接受你的……”
花笑棠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忍住没转身一巴掌拍死他,而胡怜则没有这个顾忌,当即勃然大怒:“找死!”
乐神在花笑棠肩头轻轻一拍,花笑棠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拍飞数丈,惊怒交加:“你!”
“总不能只许夫人放火,不许相公点灯吧?”乐神过了把手瘾,心情舒畅,左闪右避胡怜的进攻的同时还有余裕调戏花笑棠。
“调查使,我等来助你!”胡云等人飞身上前。
“不必,”也不知乐神用了什么功法,只见他突然加速,转眼间就已变成天边的一个小点,只有声音遥遥地传来,“九窍疯魔心能助人在短期内功力暴涨,但反噬同样严重,现在立刻将北岭所有人撤离,将北岭用结界封锁,一日之内,此人必将暴毙而亡!”
“我先杀了你!”胡怜咆哮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扭曲着,看起来更像地狱来的恶鬼,黑影闪动,竟是紧随乐神而去了。
胡云在保全族人和保证上宗使者安全之间一秒也没迟疑:“按调查使说的做,立刻将所有人撤离北岭!”
眼见众人就此转身离去,谢千瀚与孟洮皱起眉,欲将他们拦下:“乐神被那凶人追杀,生死未卜……”
一只细白的手挡在他们前面。
阻止他们的竟是花笑棠,他的衣服在方才的激战中有些破损,此时灰扑扑的僧衣在狂风中飞扬,猎猎作响,他的眉宇间有冷凝的沉重,也有不容置喙的决绝。
“你们随胡云长老一同撤离吧,我去找他。”
·
乐神在遛狐狸。
当然,这只是他的自我感觉,在胡怜看来,是自己在玩弄可怜的猎物,故意放他时而跑远、又时而接近,看他在掌心垂死挣扎,直到自己耐心耗尽,再一巴掌拍死。
“那不行,”乐神突然住脚,转过身严肃地对胡怜说,“能抽我巴掌的只有我夫人。”
胡怜只觉一股邪火从胸膛一路烧到脑门,成就魔体后,他首次真正感受到了“狂怒”这种情绪。
“本座今天就发个善心,”胡怜定定地看着他,“先拍死你,再拍死你夫人,到了地底,你们再做一对鬼夫妻。”
“至少我们死后还能再见,”乐神不以为意地摆手,“不像你,下辈子、下下辈子、哪怕轮回转世一千年,你都再也见不到胡怜了。”
“胡怜”沉默了。
将明未明的天空下,两人遥遥对峙着,中间隔着坚冰般的死寂。
良久,他缓缓开口:“怎么看出来的?”
乐神嗤笑一声:“你没有资格知道。”
翻滚着血腥味的魔气如洪水般向乐神涌去,然而,那人被魔气腐蚀到痛不欲生惨叫求饶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乐神享受地深吸一口:“味道不错。”
他一翻掌,一团小小的,但几乎凝结成实体的魔气出现在掌心:“礼尚往来,你也尝尝我的!”
说完他就将气团打出,那气团速度不快,可在“胡怜”看来,却像是一座高山,正缓慢却不容躲避地向他压来。
“胡怜”的脸色终于变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胡怜也算是为你尽心尽力筹谋了,”乐神没理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喃喃,“九窍疯魔心的本质,是壮大心魔,最后由心魔完全掌控身体,自己的神魂则完全湮灭,从此再入不得轮回,是逼上绝路迫不得已的复仇法子。但对于你来说,这种功法百利而无一害,九窍疯魔心炼成之后,心魔会受制于契约,完成宿主的心愿,这种契约既是约束也是保护,因为心愿完成后,契约消失,心魔会彻底丧失理智,最后在疯狂中毁灭,可你至今看不出任何理智沦丧的迹象……他许的心愿是什么?”
“胡怜”咆哮着,明知攻击无效,却还是竭尽全力地攻击:“闭嘴,闭嘴!”
“也没什么难猜的,无非是”希望你永远活下去”之类的,”乐神把心魔送来的又一波魔气统统笑纳了,还没忘一边继续推理,“这样你既获得了力量,又不会因为理智丧失而灭亡,你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世间存活,作为天地间最接近魔神的……伪神。”
心魔突然静了。
半晌,他开口,却是无比笃定的语气:“你是魔神。”
胡怜为了他殚精竭虑,他却还是难逃一死,魔功方成就遇到了唯一的克星。
果真是……天意难违。
“既然识得本座,”乐神脸上还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为何还不跪下?”
一股强悍的威压笼罩在心魔头顶,他一声不吭,被压得急速下落,轰的一声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尘烟散去后,露出双膝跪地的心魔。
“心魔胡惜,拜见魔神。”
此时的胡惜面上再不见扭曲疯狂之色,他双手交叠放在地上,给乐神磕了三个头。
“求大人救救胡怜,在下愿意奉上一切。”
“你那点功力我还看不上,”乐神随意摆手,就将胡惜的渡劫修为划到了“一点功力”的范畴,“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那胡怜出身不错,修为凑合,本来应当有个四平八稳的前途,却为了你魂飞魄散,”胡惜听到“魂飞魄散”四个字时浑身一抖,乐神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好奇地问,“你说,他究竟图什么?”
“他……”胡惜心如刀割,他深呼吸几次,开口时声音还是颤抖的,“他……”
“还有啊,”乐神没等到胡惜的回答,就继续发问,“你魔功大成,若非遇见我,你大可以在世间闹个天翻地覆,称王称神不在话下,你为什么要在北岭磨蹭,还试图再炼一颗九窍疯魔心,以至于自己遭到反噬?”
乐神想不通:“你呢,你又图什么?”
胡惜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正在这时,花笑棠终于匆匆忙忙赶来,他一见乐神毫发无损,胡惜正跪在他面前,这才松了口气。
胡惜瞧见花笑棠的表情,反问乐神:“您不明白吗?”
乐神诚实地说:“不明白。”
胡惜低低地笑起来:“大人,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
从前有一只小狐狸,他出身不错,是个王子。
可惜王子不止他一个,他头上还有十六个哥哥、二十个姐姐,往下数,有十二个弟弟、二十二个妹妹。
他的辈分中不溜秋,修炼天赋也中不溜秋,因此很少有人愿意主动接近他,毕竟他看起来实在没什么交好的价值。他的兄弟姐妹不亲近他,照顾他的侍者虽然尽职尽责,但也不会额外关心他,他羡慕山下吵吵嚷嚷挤在一处上学堂的普通狐妖,但他是王子,王子不能和其他族人在一处生活。
他在孤单寂寞中长大了,直到有一年,他碰巧有事进了炼器堂。
他从此多了一个爱好,炼器。他在此道上颇有天赋,尤其是在炼制镜类法宝上,大抵是他在漫长的寂寞之中,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话,有了一面镜子,他还能假装是在与人交流。
他炼了许许多多的镜子,过度沉迷此道,令他耽搁了修炼,因此在八十岁时,他被撤销了王子待遇,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一个普通狐妖,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在乎能不能与人交流了。
他的房间里挂着成千上万的镜子,每走一步,他就能看见镜子里的朋友在对他微笑。
他说:“你好。”
镜子也说:“你好。”
他说:“我太寂寞了,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镜子说:“好啊。”
胡怜的性格里有极为偏执的一面,这种偏执令他在镜道上越走越远,也令他走火入魔,在又一次沉溺于镜道后,生出了一只心魔。
魔族覆灭后,偶尔还能出现在世间的,就是心魔了,毕竟他们诞生在人心之中,人心不死,心魔不灭,不过大多数修炼者都对心魔非常警惕,一旦冒出苗头,他们有千百种办法把心魔掐死在萌芽之中。
这只心魔刚刚出生,非常弱小,为了不被掐死,他可怜巴巴、又十分善解人意地对胡怜说:“不要杀我,我只是想陪你说说话。”
胡怜笑了:“少装可怜,”又说,“从今以后,你就叫胡惜吧。”
拥有了宿主赐名的心魔功力见长,他从只能寄居在胡怜注视着的镜子里,发展到只要是胡怜亲手制作的镜子,他就可以出现。
“你是不是想吓死我,然后顺理成章地霸占我的躯体?”第三十二次半夜醒来被天花板上幽幽注视着自己的胡惜吓清醒后,胡怜终于忍无可忍地和自己的心魔谈判。
胡惜有些羞涩地说:“……是有一些这方面的想法。”
紧接着他就在胡怜举起的铁锤下改口:“主要还是觉得你好看。”
胡怜失笑:“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我看不见自己的长相,”胡惜说,“我又没有照过镜子。”
即使是精通镜道的胡怜,也没办法把一面镜子送进镜子里。
但他就此萌生了让胡惜凝出实体的想法,他不精法术,就更加用心地钻研炼器,为了能翻阅炼器堂的典籍,他从炼器堂的一名小学徒做起,一路升任水镜部主管,终于获取了阅读几乎所有炼器堂典藏的权限。
炼器堂的典籍与北岭的藏书阁分开存放,不是因为炼器堂的典籍有多么珍贵,而是因为炼器一道在重术法的九尾狐族眼中微不足道,因此这一类典籍被归为“杂书”,用炼器堂自行保存,到后来,一些杂七杂八、甚至邪魔外道的典籍,全部都被扔垃圾似的扔给炼器堂处理,胡怜有一次甚至翻到了一本讲如何修炼魔功的残卷,那残卷皱皱巴巴塞在书架角落,不仔细看可能会以为是一团废纸。
胡怜跟胡惜开玩笑:“不如你将这残卷拿去修炼,说不定真的能修炼出实体呢?”
胡惜耿直地说:“我被发现、然后我们两个一起被处理掉的可能性更大。”
胡怜将残卷卷成筒,轻轻敲了镜面一下:“少说些晦气话。”
胡怜花了百年时间,将炼器堂的书几乎通读了一遍,又跑去北岭的藏书阁,和那里的书童闹得很不愉快。
“小爷我就是能日阅百卷,无知小儿狗眼看人低,真令我浑身不爽利。”那书童见他日日都来,每次必借百卷书籍,竟然疑心他做不轨之事,胡怜当着众人的面将前日借阅的内容完完整整背了一遍,在书童的不住道歉声中大步出了藏书阁。
“像阿怜这样的天才,举世罕见,那书童才多大,没见过世面也正常。”胡惜觉得自己绝对是有史以来最不敬业的心魔,别的心魔都是百般引诱宿主走上邪路,他倒好,还要反过来劝宿主放宽心。
“我可是炼器堂的主管,他一个小小书童,竟然也敢当面质疑我,在我面前叫嚣。”
胡惜在胡怜手中的镜子里,瞥见胡怜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戾气,暗暗心惊。
即使胡惜没有刻意诱导胡怜,但百年来与心魔朝夕相伴,胡怜还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偏激。
在炼器堂和藏书阁都一无所获,胡怜只能将目光投向炼器堂最后的密堂——据说里面存放的每一种典籍都有翻天覆地之能,但那里只有炼器堂的堂主才能自由出入,就连一族之长想要看里面的典籍,也只能委托堂主取出指定的那一份借阅,而不能直接进入。
胡怜想做堂主,正巧原炼器堂堂主突然向族长请辞闭关,堂主之位骤然空出,胡怜与胡香是最有希望的继任者。
“只要我率先突破元婴,堂主之位就是我的了,”胡怜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不寻常,他欢欣雀跃地对胡惜说,“我想下山一趟,我有预感,我突破的机缘就在最近。”
“阿怜,”胡惜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微笑地鼓励他,只是担忧地看着他,“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要实体。”
他是魔族,天生对厄运有预感,作为与胡怜命运相连的心魔,胡怜所说的突破契机他完全没有感觉到,反而预感一旦胡怜下山,事情将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阿怜,即使我在镜子里,我们也可以每时每刻都见面,我们可以朝夕相处,我会永远陪伴着你。”
“……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不行!”胡怜从未用如此大的声音说过话,他砰的一拍桌,震得门都跟着晃了两下,嘎吱作响,“我一定要你出来,我不想让你永远做一个见不得光的魔!”
可是我本就是魔,见不见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胡惜在心里说。
我只要每天看见你就足够了。
这是一百多年来胡怜与胡惜第一次吵架,双方都很坚持,不想让步,很快这场吵架就演变为了冷战——
冷战终结于一个不请自来的访客。
“我要当堂主,”明日就要前往青丘秘境苦修的锻火部主管胡香深夜出现在竞争对手的房间,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若是不想我将你豢养魔族的事情说出去,你就自己放弃竞争吧。”
胡怜不解地看着她:“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胡香冷笑一声,端得是胜券在握:“你可以到族长面前去慢慢分说。”
胡怜的面色冷下来。
他没有再试图兜圈子,藏在桌下的手微微一动。
胡香立即说:“我已知会了亲信,今夜我若没有回去,她自会将证据发给族长。”
胡怜看了她一眼,突然低低地笑出声。
“那么……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