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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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里安离开后,父亲的脾气更加喜怒无常。他比之前更容易发火,管教我也比之前更严苛了。从前谢里安能弹奏的钢琴曲,我只要弹错一个音节都会被他用教鞭打指尖---是的,你没听错,就是指尖。这种惩罚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每次我弹钢琴时都得忍受指尖的剧痛,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坐上琴凳对于我而言意味着痛苦与折磨。他逼迫我学画画,学奥数,甚至要求我在学校里的歌唱比赛中次次拔得头筹。我们都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谁,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在他面前提谢里安的名字。
曾有人开玩笑说我和谢里安长得真像,像到我们兄弟俩可以互相做对方恋人的替代品。我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但事实的确如此。我们都有一头软软翘翘的金发,一双绿色的眼睛,以及一张希腊式的俊美脸庞(我从不吝啬于夸赞自己的容貌,谢里安也一样)。我们都很喜欢自己的鼻梁,它白皙而高挺,让我们的脸有一丝莫名的英气。不过,谢里安喜欢留长他的金发,戴一顶牛仔帽,配上他凌厉的面部线条让他很像一个风尘仆仆来到伦敦的牛仔。而我就不同,明明是一母所生,我的脸部线条就比他要柔和得多,再加上我喜欢留半长的短发,无论何时,决不会让短发过肩,充其量只是勉强到肩膀,就显得我比我那个哥哥可爱很多---是的,可爱。我们俩从小收到关于容貌的赞美很多,别人总是夸我哥哥”好酷好帅”,而喜欢夸我“可爱又漂亮得像个天使”。
但从大体上来说,我和谢里安长得还是蛮像的。可问题就在于,无论我们长得有多像,我始终是我,我不是谢里安,我是乔仑,就像蔷薇永远不可能是玫瑰一样。我学不会绘画,我也不擅长奥数和歌唱,但遗憾的是,我的父亲似乎认识不到这一点。谢里安走了,人们的目光便统统都聚集到我的身上,推测我是不是和谢里安一样出类拔萃,我的父亲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把我培养成下一个谢里安,下一个天才。
我之前说过,我和谢里安长得很像。可无论再怎么样,我们终究是不同的。谢里安性格坚毅,而我却软弱不堪。在谢里安会因为父亲的严苛要求而同他争吵时,我却只会自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默默哭泣,再在父亲规定的时间之内去完成那一个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我几乎从来都不敢反抗。就这样,我“心甘情愿”地做了父亲十五年的“提线木偶”,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密不透风的生活才会出现一丝喘息的空间。
这是我和谢里安从我六岁那年就开始的“秘密行动”。每当过了夜里十二点。大厅里的木制古钟敲响,父亲和母亲早已在三楼睡熟,这时谢里安就会来到我的房门口,悄悄敲响我的房门,我们顺着水管从窗口爬出去,在无人的街头开始只属于我们的小小狂欢。
“上来,乔。”谢里安发动停在路边的一辆摩托车,长腿一跨,骑在摩托车上回头冲我笑,温暖的灯光照亮他眉眼的每一个角落。我跑上前,把住他的肩膀用力地爬上后座,似乎是我滑稽的样子把他逗乐了,他大笑起来,回身拍拍我的头,戴上头盔,朗声问我:“坐好了吗,乔?”
“坐好了!”我抱紧他的腰大声回答。
十二点的伦敦市中心还没有入睡,我们避开狂欢而繁华的霓虹灯,在无人的郊区小路上狂飙。四周一片黑沉,不知名的虫子在路的两旁合奏,萤火虫漫天飞舞,像邈远银河中洒下的星光。我紧张又兴奋地抱紧了谢里安的腰,看在黑暗中隐隐现出轮廓的房屋从路的两旁飞驰而过,天上的星星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我兴奋地大喊着,但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了呼啸而来的风声中,连余音也没有剩下。
不知开了多久,谢里安才停下车子。他蹲下来不知在编什么,我好奇地从他身后探过头,他却早已用草编好一个小小的笼子,为我关住了一只萤火虫。
“乔。”他轻轻弯起眼角,把笼子递到我手上,”看,我给你摘了一颗星星。”
我欢呼起来,从谢里安手上接过笼子,在无人的小路上兴奋地跑来跑去,偶尔追逐着一蹦一跳的青蛙跑远,等青蛙一跃跳进黑漆漆的草丛中,我才想起来谢里安还在身后等着我。六岁男孩的顽皮心性大起,我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却见谢里安站在耀眼的星辰下,他双手插兜,抬头望着星空,星光为他原本冷硬的脸部线条镀上一层温柔的银边。兴许是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回过头,冲我微微一笑,接着招招手:”乔,到哥哥这边来。”
这样的生活维持了三年才结束。谢里安去了曼彻斯特,而我也不会再在夜深人静时出门,拜访那些在夜空下熟睡的田野与房舍。谢里安给我编的草笼子被我好好地藏了起来,偶尔父亲不在家时我才会把它拿出来,盯着那早已枯萎的草陷入深思,回忆起在某个晚上,这个草笼曾关住了一颗星星。
”乔。”记忆里的谢里安还在笑,他看着兴奋不已的我,俯下身,温暖的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他看着我的眼睛,苹果绿的眼眸中满是温柔与不舍,”哥哥送你一颗星星,它会在天黑的时候给你带路,它会告诉你,你想要的是什么,不想要的又是什么。”
--让我猜想,在万千的星星中,有一颗引领我穿过这未知的黑暗。*
当我在谢里安的笔记本上看到这句诗时,他已经离开我三年了,我也渐渐明白他当时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渐渐后知后觉地读懂了他眼里的不舍。当时的我早已开始茫然,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的钢琴水平早已不输于谢里安,尽管绘画与奥数远远不及他,但父亲也不再苛求--他早已沉浸在世人对我的赞誉声中无法自拔---而我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我不想站在聚光灯下万众瞩目,更不想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地夸我是个”天才”,我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做能让自己由衷地大笑的、能让自己发自心底地快乐的事--但麻烦就在于,被父亲控制了太久,我早已不清楚自己喜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像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鸟,早已忘却了该如何飞翔。
谢里安离开我的第五年,我又开始了我的”夜游”行动。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乘坐任何代步工具,而是徒步走到了那片田野。八年,光阴荏苒,那片田野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虫鸣仍旧悦耳,萤火虫仍然成群结队地飞翔,风一吹,高及人腰的野草低下头,似是一片没有掀起浪花的海,沉默的房舍在野草中若隐若现。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看着萤火虫不急不徐地飞向天边,伸手,手心里又扑到了一颗星星。
“它会在天黑的时候给你带路。”
我张开手,手心里的萤火虫稍稍整理了一下行装,便重新向天边出发。我没有跟上它,看着它渐渐飞远,终于和它的同伴混在一起让人认不出来了,我才长呼出一口气,慢慢回头向着来路走去。
我走得很慢。我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一会儿。我突然开始发了狂地想念,想念谢里安,想念那个草笼,想念那只在我手心里短暂停留过的那萤火虫,想念曾在这条路上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声。我想起谢里安尽兴的大笑声,想起我兴奋的大喊,想起那天我用力抱紧他的腰,那温度至今还残留在我的手心里,挥之不去。
那年我十四岁。在经过两年的迷在与挣扎后,我终于做出了和谢里安相同的选择,我的哥哥确实给我留下了一颗星星,那是他自己。往后的余生,我都在追逐着他的背影,奋力前行。
我买了一辆摩托车,像当初的谢里安那样,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便会翻出窗户,在路边昏黄的路灯下买一瓶汽水,看汽泡一股脑地冲出瓶子,它们是如此地热爱自由,即使代价是下一秒就会消散也在所不惜。我一口饮尽,启动停在街边的摩托车,拧亮车灯,开始了我漫无目的的狂飙。
在无人的街头,在寂静的田野。
这件事败露在我十六岁那年,我飙车的视频被一个路人拍下上传到网上,很快便有人认出来视频里的人是我。这件事在网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不少人说我“和谢里安当年的样子一模一样”,不避免地,我和父亲之间积压了十六年的矛盾爆发了,他仍旧无法受一向乖巧的我变得不服安排大逆不道,这次我没有妥协,强压着怒火同他争吵,不断地争吵。
“你到底吵够了没有?!!”
“这是我的未来,我的人生,我的自由!你没有任何权力控制我!十六年了!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是个人,我不是你的木偶!”
父亲狠狠地瞪着我,眼睛里居然有一丝恶毒的神色。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我,忽然开口道:“好,很好。”他咬着牙,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汩汩而出的毒液,“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你哥当时简直一模一样?他说的什么?要把你带走,不让我再控制你十六年?他现在倒是走了,你呢?他走了七年了,他有回来看过你吗?你哥,就是个没出息的穷鬼,他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
“闭嘴!”一阵怒火冲上我的大脑,我近乎遏斯底里地冲他怒吼,“你没资格这么说我哥!他得到的,他成就的,比你这个一辈子都在靠儿子沽名钓誉的老东西多得多!”
现在我早已记不清是谁先动的手。当我回过神来时,我早已把一个杯子狠狠砸碎在父亲的头上,他满头是血地倒下,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看一地的碎片,突然发了疯似的转过身,夺门而出。
我骑上摩托车,没命地往前飙。我不知道我要去哪,我只知道我要逃,逃得远远的,逃到再也看不见父亲的地方,逃离这个禁锢我十六年的家。我一拧油门,猛地一转车头,摩托车失控地往左前方蹿出去,最后打滑,重重地倒在地上。
刹那间,天旋地转,那辆我急于躲闪的小轿车也没能刹住车,我感觉到骨头断裂的剧痛,身体轻飘飘地飞了不知多远,才重重地落在水泥地面上。后脑传来一阵剧痛,让我怀疑我的脑袋是不是被劈成了两半。我想抬手确认一下,却发现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任由排山倒海一般的疲惫感把我淹没,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我在心底叹息一声,慢慢闭上眼睛。
”别睡,乔仑,别睡。。。。。。”
谁在喊我,是您吗,母亲?
我只知道,在我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星空真的很漂亮,星光灿烂,钻石一般嵌在黑沉的夜幕上,似乎离得近一点就能听到银河流得哗哗作响,像极了我六岁那年,谢里安望着的星空。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我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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