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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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有轻微脑震荡,肋骨骨折三根,脊柱断裂导致下半身截瘫,下半生可能都无法走路。。。。。。”
这是哪?
耳边的说话声渐渐清晰,我想动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腰部以下的地方都不听使唤。无暇顾及太多,我急于弄清自己到底在哪,费力地睁开眼睛,大片的白色如同眼药水一般刺进我的眼睛里,弄得我双眼发疼。
“你醒了?”耳边传来一道惊喜的女声。
我艰难地扭过头——这个动作并不容易,因为我的脖子疼得历害——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眼眶通红似乎是刚刚哭过,父亲看起来脸色也并不好,见到我醒来,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跟着护士一起出去了。
“你还好吗一要不要喝点水?”没等我答话,母亲就起身去饮水机边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水放在我的床头,我抿了下干裂而起皮的嘴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喝过水了。
“喝点水吗,乔?”
沙哑着声音“嗯”了一声,我才发现我的喉咙痛得不行,大概是在与父亲的争吵中留下的吧。母亲把我扶坐起来,我接过水杯一口饮尽,清凉的水划过喉咙,我长呼一口气,这才感觉稍稍舒服了一些。我把水杯放回床头,才发现母亲一直注视着我,欲言又止。沉默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我们,门外家属焦急的喊声,小孩鬼哭狼嚎的声音离我们格外遥远,似是相隔了几个世纪。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才和护士一同推门进来,我回头望去,护士看着我,眼里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我讨厌她那个样子,像是在看路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似乎是注意到我厌恶的情绪,那护士不再看我,把目光转问我母亲:“家属告知病人实际情况了吗?”
她这话让我警铃大作。我想起我动弹不得的下半身,想起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刚醒来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一个模糊的,却又荒诞不经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成型,还没等我细想,母亲就已经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告诉他吧。”
护士于心不忍地看着我,迟迟没有开口。
“告诉他吧。”母亲又重复了一遍,“他早晚要面对这一切的。”
我看着母亲,她的眼里有晶莹的泪光闪烁。护士长叹一口气,刚准备说些什么,我回头看着她,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我是不是走不了路了?”
病房里的空气突然疑固了。窗外正是盛夏,鸟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歌唱,蝉不知疲惫地聒噪,可此刻病房里的温度像是伦敦最冷的冬天。我轮流看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在回避着我的目光,没有一个人开口讲话。一股怒火“蹭”地窜上我的脑海,我想冲他们大吼,揪住他们的领子狠狠质问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我下意识地想站起来,下半身却纹丝不动,上半身用力前倾后重重地摔在枕头上。母亲想来扶我,我回头冲她吼道:“别碰我!”
母亲怔住了。
“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我双手敲打着被子,遏斯底里地大吼着,“我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不是走不了路了?回答我!”
“索里乌先生,请你冷静一点。。。。。。”
“我不冷静!我为什么要冷静?!”我怒吼着摔了床头柜上的纸杯,水哗啦的一声流了一地,我大口喘着气,恶狠狠地瞪着每一个人。“说啊!藏着掖着干什么?回答我啊!”
病房里静了良久,静得可以听到墙上的指针走得滴答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见护土缓缓开口:“是的,索里乌先生,以你目前的情况,你很可能。。。。。。以后都无法走路了。”
一片沉寂。
脊柱断裂导致下半身瘫痪,终身无法恢复行走能力,这是医院在我昏迷了两个月之后给我下的最后判决书。住院的那三个月,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昏暗的日子,昏暗到就连我现在都不愿回想。我每天就躺在床上,饭也不吃,水也只是偶尔喝一两口。那时的我讨厌一切光线,窗帘终日拉着,门也长年关着,无论是谁进来我的病房都会闻到一股霉味,消毒药水味和躯体腐烂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气息。
当我说到这段往事时西奥制止了我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在人们眼中我是个英雄,没人愿意看到英雄佝偻着腰,如同死尸一般破碎而颓丧--但这就是那时的我。我写这些不是为了突出什么,只是想如实地记录下当时的我有多颓废,到底有多混蛋。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英雄,所谓的英雄,只是一群比普通人贡献得多,优秀得多的普通人罢了。
那些日子我躺在病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脑海里总是在不断思考着类似于“我怎么还没有去死”这种问题。是的,去死。那一次的车祸不是偶然,是我处心积虑的自杀。也许于我而言,天堂才是最好的归宿。可我活了下来,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一件事,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不公?上帝为什么不能睁开眼看看苦痛的人们?为什么要让热爱生活的人猝然死去,却又让一心求死之人残廷苟喘?
我不断地哀叹,不断地自怨自艾,有时我觉得我就是一具躺在巨大棺材中的尸体,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无形的壁障四面八方地包围着我,令我窒息,好在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后,母亲把我接回家,我和父亲厮打时打碎的那些器皿母亲早已买了新的替换上,阳光穿过波璃杯折射出颜色,白色瓷器冷冷地反着光。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毫无预兆地,我猛地将所有我能够到的瓷器都砸了个粉碎。空旷的客厅响起一片破碎声,夹杂着母亲慌乱的尖叫,我如同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砸着,母亲想拉住我,却被我一把推开,她扶着墙,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愧疚感在心底油然而生,可回头看见地上瓷器的碎片,怒火再次吞噬了我刚刚萌生的愧疚。洁白的瓷器碎片刺眼地反着光,像是在嘲讽地注视着我,倾刻间又化为无数只眼睛。怜悯的,鄙夷的,嘲讽的,厌恶的,不约而同地一齐注视着我。我发了狂似的扑在地上,用拳头生生把每一块碎片都砸得稀碎,双手鲜血淋漓也不肯停下,活脱脱一个没有知觉的疯子。我要把这些让我厌恶的眼睛都砸碎,仿佛这样就能把我心底的痛苦和绝望也一并粉碎掉,母亲哽咽着从身后抱住我,不住地垦求:”乔仑,别砸了,乔仑
我挣不开母亲,只能大口喘着气,狠狠地瞪着地上那些碎片。手上的伤口回过神后才开始后知后觉地疼,我不说话,沉默地拿过旁边的医药箱,自虐一般把酒精往伤口上泼,疼得我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却一声都叫不出来。
疼吗?
脊梁被撞断的那一瞬间才是真正的疼。
所有沉积在心底的,无奈恐惧痛苦绝望无助,无法发泄出来只能在心底钻心剜骨地疼。我想大吼,想哭泣,想把饭桌掀翻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狠狠砸个稀巴烂顺便再自我了结,干脆利落地一了百了,最后却只能沉默地包扎好手上的伤,任母亲把我推到楼上的房间里,出去之前顺便轻轻关上门。
我转着轮椅的转轮,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我那足有上千本书的书架前。我沉默地抚摩着那一本本书的书脊,指尖不舍地在书名上停留。《摩托车图鉴》、《摩托车新手指南》。无数本书都与摩托车有关,而一想到我今后再也无法骑上摩托车了,我的眼眶便禁不住一阵酸热,温热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滑落,一滴滴地打在我失去知觉的双腿上。
往后的日子亦是如此。不断地发狂,沉默,无数的愤怒与泪水,如果没有母亲,我可能真的就会变成父亲所说的,一个精神错乱的残废。她拿出了比照顾小时候的我更甚的耐心来照顾我,在我尝试砸东西和自我伤害时阻止我,尽力安抚我的情绪,同时又尽量避免干涉我的生活。在我回家五个月后,我开始渐渐愿意出门去逛逛,而不是待在我的房间里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吸血鬼。彼时我的房间早已从二楼换到一楼,每天早上当我把自己艰难地拾掇整齐(尤其是换衣服)后,我便打开房门,摇着轮椅慢慢“走”到门厅里的母亲面前:“我想出门逛逛,母亲。”
她从未问过我要去哪或是要干什么,只是默默帮我收好出门要带的东西,再默默地帮我把门打开,最后默默地目送我远去。我慢慢离开,却从未读懂过她眼里的紧张和担忧,有几次我提前回到家,总能看见母亲在门口翘首期盼着,身影里写满期盼和不安。看见我回来,她又装作无其事的样子,冲我微笑道:“乔仑回来啦,进屋吧,妈妈已经做好晚饭了。”
直到很久后我才意识到,那些夕阳西下母亲等我回家的日子,竟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段拥有母亲的日子。而我家庭院前的每寸夕阳,都早已写满了母亲的牵挂与期盼。等她离开后我才开始后悔,她在这时我从未对她说过一句“谢谢”或是“爱”,连一句宽慰她的话都没有。我的母亲,也许在上帝的圣光中,在路过的每一片云,每一阵风中,才能知道我到底有多爱她。
母亲,如果能有下辈子,你能不能做我的女儿,让我来照顾你,保护你,牵起你小小的手一路往前走,在你因为挫折嚎啕大哭的时候,我会蹲下来擦干你的眼泪,笑着告诉你:“没关系的,加油。”
“你看,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花朵每天都会盛开,你身处的每个黑夜终究都会迎来黎明,在那之前,还有我陪着你,陪着你度过这刺骨的夜和冰冷的风。”
母亲,下一次,让我来陪你。我爱你,母亲。
离开家门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通常都是漫无目的地闲逛,想到哪儿就去哪儿。我拜访过街头那家饮品店,里克大叔开的糖果店,莫达·西里斯家的摩托车店--我常常在这里看他们拆卸,修理那些摩托车,有时一看就是一个上午。莫达·西里斯是一个比我大了七八岁的青年人,有时看我在一边闲着,也会给几个摩托车上的小零件来玩玩--有一次我误拆了一辆摩托车的后视镜,出乎我意料的是,那里面居然藏着200英镑。
莫达·西里斯大奖起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看来你找到别人的零花钱了,乔!”
但我最常去的,还是萨姆自己开的小书店。他家的小书店位置比较偏僻,因此没有什么人来,生意不可谓不惨淡,可他本人却毫不在意,整天乐呵呵的,也不知道在乐呵什么。那时的我虽然接受了我下半身瘫痪的事实,但还是不愿去人多的地方接受人们的注目礼,于是萨姆家生意惨淡的小书店便成了我最常光顾的去处。
“哟,又来了,乔。”萨姆正在柜台后忙碌,看到我,两只眼睛笑得只剩下缝,手里的杯子叮叮当当,“想喝点什么?可乐?雪碧?还是咖啡?”
“就。。。。。咖啡吧,谢谢。”我在柜台前等萨姆忙完递给我一杯热咖啡,我道了谢,搅拌着杯子往里投了五块方糖,直到方糖罐里只剩一块方糖了才作罢。萨姆叹了口气,把方糖加满,故作严肃地“劝诫”我道:“小孩子不要喝那么甜的。”
“你管我。”我也故作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然后我们对视一眼大笑起来,真不知道有哪里好笑的,其他客人冲我们投来不满的目光,我住了嘴,萨姆笑着挥手赶我,我便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在角落静静地看了起来。
父亲那时常常不在家,大概是觉得我这样一个下肢瘫痪的废人已经没救了吧。尽管我不知道我无法走路和我的钢琴,奥数,绘画有什么关系,但因为没有了父亲的管束,我现在明显自由了很多。但我仍旧会时不时地想,谢里安现在在哪,他过得还好吗,以及,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谢里安那样离开这座城市。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我却只能待在伦敦仰望着头上那一小片天空,我不想就这样像井底之蛙一样待着,可惜的是,这具令人憎恶的躯体又让我不得不做井底之蛙。
直到我成年的那一天下午,我的命运,才开始悄无声息地出现转折点。
作者闲话:
故事节奏有点慢,谅解一下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