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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林去了曾经演戏的康盛剧院,希望他们能够引荐省里最大的戏院:亚美大戏院。那剧院的座位可以达到千人,而且装了先进的音响和灯光,除了戏曲,这里还兼放映电影和上演各种文明戏,关键是只有这个剧院才有温先生要求的舞台。
    这边戏院倒是很快跟那边联系了,那边答复,这个月的档期已经排满,下个月可以预约,但是需要试戏,如果满意,还得缴纳保证金,保证剧院的基本票房。这有点店大欺客,不过别人有牛气的理由,省里就只有这么两家如此规模的大剧院。再问另外一家东方大戏院,答复大同小异,不由得有些丧气。康盛剧院的经理倒是对青家班知根知底,说什么新戏非得到这两家戏院,我们是老相识,知道你们的水平,为什么不能在我们这里演。士林说主要是你们没有这么大的舞台。
    士林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曾经在这戏院一起票过戏的祁娟,以她家中的势力,她是有这个能量的。于是按照她留的电话打过去,在电话里大概说了一下。祁娟说找下人去打听下,下午在翡冷翠咖啡馆等回音。
    下午三点,祁娟来了。还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快人快语。说事情已经初步定下来,是亚美大戏院,我们家原本在戏院就有一部分股份。保证金可以免去,但是还是需要试戏。这个月的最后三天留给你们三个下午场,如果效果不错,可以签订合同。现在五号,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还是赶紧回去把戏排出来吧,我倒是挺期待的,得抓紧。祁娟谢绝了士林晚上的宴请,说等上演的时候,记得给我多送几张票,我也好去饱饱眼福。士林觉得亏欠了祁娟,心想下次来一定给祁娟选一个可心的礼物。也多少体会到结交权贵之人的好处。
    晚上,赶到清水处,看见温先生已经和一个男子在等他。见他到了,给他介绍道:“这位是舞蹈家安邦先生,是我们省大的客座教授。他专攻西洋的自由舞多少年,从西洋归来不久。我想在这个戏的结尾,以群舞的形式顶出**,所以想请安邦先生同行。”
    士林连忙说好,并表示感谢。
    那安邦先生长着一双秀气的凤眼,手掌绵软无力,着深灰新式面料的飞行服,一头长发在脑后绾成一个丸子,看起来洋气而时髦。
    在士林真诚地表示感谢后,安邦无声地打量着士林,过了好半天,安邦才幽幽地说“好俊俏的后生。温先生真是慧眼识珠呀。”他的声音有一种慵懒的沙哑,言语间含混吞音,让他吐词有了异域的色彩,这倒跟他的人相配。
    士林只能冲他一笑,算是回答。不知为什么,在这帮洋文人面前,士林总会升起自卑。
    突然安邦说:“你能不能自由自在地转个圈,挥舞一下双手,注意,忘记你戏曲里的程式,忘记它。”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示意,这让他人生动起来。
    士林依言照做。安邦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对温避远说:“你算是捡到个宝了。”接下来就没了声气。
    温先生说:“安教授看了剧本,对春江这个角色有了自己的理解,他想为春江设计造型、步态、做派和舞蹈。戏里边有一段春江为岷王献舞的片段,安教授希望它魅,但不能娘,要生出一种妖异的美来。”
    士林说那太好了,接下来又说了下午去亚美戏院的事情。
    温先生说:“那你得做好受苦的准备了,这大半个月的训练,可能颠覆你以往的认知和习惯。”
    “你们都这样的尽心,我不努力说不过去。”士林还是谦逊地说道。
    凭直觉,士林确定安邦应该是同道,但谁也用不着去说破这种事情。绝不像凤生花非花他们那样俗气的插科打诨,以此为荣。他喜欢这种状态,至少这是对人的尊重。
    这一晚,三人喝酒喝到很晚,但是基本上是温先生和安邦在喝,士林在听。他们谈了很多艺术的话题,士林只觉得可望不可即。但是士林觉得自己开了眼界,雁城毕竟太小,没有省城的这般资源和机会,更没有温先生这样的人。不由得拿眼去看温先生,没想到温先生刚好望过来,两人相视一笑,一时无声。那安邦像是抗议,居然没有征兆的跳起了一支舞,士林感到震惊。那安邦一旦起舞就像变了一个人,仿佛被点燃,变成了一个精灵。
    温先生和安邦乘车跟士林回到雁城。
    温先生看戏班的人排戏,晚饭后常常跟士林出外散步,观赏雁城风情。这天两人走到教会学校。
    待听完士林介绍在这读书的情形,温先生说:“你不再读书是可惜了。”
    “我愿做您的学生。”士林说道,一句话掩尽以往的酸甜苦辣。
    温避远意味深长地笑了。
    转天,胡立三设宴请温先生、安邦和冯李、青班主等。饭后,胡立三说:“你那个温先生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到要提醒一句,他可是欢场的常客。”
    士林反驳道:“你以为都像你这样下作。不要以为你背着我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什么小何、花非花、老屁都是你的奸细,我小但是我并不傻,不跟你计较是我心中没鬼。”
    胡立三毫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至于那位安教授,不用说,什么都写在脸上。我不想你跟这种人有联系,不能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那有什么办法,在梨园里这种人一抓一大把。”
    “所以我不想你唱戏。”
    “可是我们当初不是这样约定的。”
    “现在加上不就得了。”
    “你讲不讲道理。”
    “看给谁讲。”
    “那合着一开始你就是冲着不讲道理来的?”
    “跟你讲得清道理吗?”
    “你不能把他们都赶走,别人是来帮忙的,并没有其他目的。”
    “恐怕未必。”
    “别把我想得那么有魅力,我这点本事也就糊弄一下你这种土老财,别人未必能看得上我。”
    胡立三有点抓狂,胡搅蛮缠永远不是这小子的对手:“你想气死我。”
    “谁叫你跟我不讲道理。”士林瘪了瘪嘴说道,看得胡立三一阵肝颤,只怪自己好这一口。
    几天后,温先生的指导上场了。在此之前,温先生跟冯李谈了一晚,冯李折服了,说这戏非得让你来说。
    在排练场上,温先生对士林说:“你师傅教你的是技术,声腔呀,程式呀。如今我要教你如何进入到角色里边去。先问你一句,这戏你信不信?”
    “有一部分信,有一部分不信。”
    “那就需要我把这戏掰开来讲,再来分析人物。你师傅们以往教的弟子大多是没有文化的,他们其实不知道在演什么。可我对你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我们需要另建一个体系,一个进入角色,立体塑造角色的体系。演员演戏最大的信仰就是:相信。演员是桥梁,是观众和技术之间的桥梁,最后能打动观众的是共情,情感是关键。
    所以你得给你的角色活下去的理由,只有在相信的前提下,你才能表现出角色的情绪。”
    那坐在一旁的冯李、魏瑶、青禾友以及花非花和凤生等人听得有点云山雾罩的。
    “我不是颠覆你师傅教给你的传统,但你要记住,那是技术,不是创造,创造是你得赋予你的角色血肉。要说成角儿,角儿们为什么对,是因为他们选择了对的技术,对的手段为创造角色服务。但是他们有弱项,在传统和革新之间,他们有犹疑,这也是这个行当里难出大家的缘故,观众给他们捧场的也多是给了他们的技术。我们很少能看到以情动人的戏。
    所以,你现在需要给人物写小传,写那些戏文之外的故事,给你的角色以血肉,对于角色,必要时我们会用上心理分析法,找理由。你师傅是个高人,他知道演戏的奥秘,也知道这样的戏只有你来演。
    你做到了这一点才能过安教授的那一关,他那里更是打开身心,完全以情感写意。”
    这话说得士林一阵惭愧,这么多年的戏白演了,于是有点自卑道:“我及不上先生。”
    温先生鼓励道:“可是你有悟性,而且你的审美直觉在我之上,常常给我带来意外之喜。”
    一旁观看的冯李最后感叹道:“到底是学贯东西,这戏经他一说,立马有点不同的纹理。”
    这是发生在春江手刃岷王之后
    摧枯拉朽,排山倒海,
    春江我并非爱血腥。
    按说我复仇以后应该感到欣喜,到头来才发现满心的惆怅,心头一下失去的依凭。我在这世上已经没了亲人,竟把贼王的宠溺当成了温情,罢了,我不愿去做那嗜血的君王,让民众自选明君。我自归隐,踏雾而去,寻真爱,遍千山万水,在所不惜,愿苍天护佑万民永太平。
    “岷王是爱春江的,这是一个悖论。他为什么爱女儿身的春江,这是杀戮的副产品,父仇子报,因果循环。他知道自己犯下了血海深仇。爱春江又怕他报复,于是阉割了春江的男儿属性。他并非不爱春江的男儿身,而是怕春江男儿身之后的血性,这是一种绝望的爱,是爱的变形。所以,从这个出发点演绎岷王,怕的是他说的恶行,而理性告诉他不行,而本能止不住爱,从而看出爱的强大。梳理清这些,角色才立住了脚,这是一种潜意识。”
    冯李喃喃说道:“没想到这人有这么多弯弯绕。还别说,从来没有人把戏讲得如此的透彻。如此一说,这的确不是一处简单的戏,只是恐怕只有这种人才能看懂里面的玄机。”
    青家班倾力相助,很快这戏出来了出了初模样。他们的首席须生魏瑶演岷王,那须生笑着对士林说,这真是众星捧月,你小子是什么福气。听他们这样说戏,我不爱你都不行。
    至今为止,这是国戏史上最大的投资,省城的圈内人都没想到,雁城这么个小地方居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冯李他们插不上嘴,最后不禁感叹道“我们终究还是老了,看出了跟这时代的差距。但是我敢保证,经我们和温先生他们的**,这戏不红没有道理,这人不红没有天理。这孩子有幸呢,摊上这么一大群爱戏的人,偏偏这帮人又有如此高的造诣,真是不同凡响,我听了都觉得受益匪浅。”
    这天胡立三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来到排练场,要求看他们排的戏。
    士林没好气地说:“你是来找事的吧?”
    “就不许你的投资人看看投资的戏。”
    士林听了心里一暖:“你愿意投资这戏了?”
    “这个月不是给了你一千个大洋的零用钱吗?”
    士林才想起,今儿早起,胡立三在桌上扔了个东西,士林这几天跟胡立三赌气,当时没有看,现在有点过意不去。怕胡立三看不懂,士林大致跟胡立三讲了戏的梗概:在远古时代,燚国和相邻的岷国发生战争,岷国灭了燚国,灭了燚国王室,独留下王子春江公子,七岁,因其貌美,豢养之。原燚国宫女残枝伺候公子的起居,时刻教诲春江不忘国仇家恨。岷国王按女儿方式养就春江,时常令春江恍惚,我到底是什么。在岷国王的亵玩中,春江尝到了乐趣,耽于享乐。残枝为此自杀,借此警醒春江,春江幡然醒悟,在昔日大臣的帮助下,求助故国巫师。举行求神大会,以毁容为代价换取了神力,率领神勇军一举破了岷国,重立了燚国。
    自己相当于一人分饰三角戏份相当吃重。也算是检验他这几年的积累。本来面目的春江(生),女儿态的春江(旦),毁容后威猛的春江(末)。这是在梨园里未出现过的挑战,横跨行当,情绪跳进跳出,又要形成自然的转换。
    胡立三看完戏后,沉默了一阵没说话。
    士林急了问:“到底怎么样?”
    胡立三说:“这是不是借着这出戏骂我?”
    士林一下泄了气:“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原本还以为你懂戏呢。”
    胡立三说:“逗你玩呢,好着哩,早知道这样你还求什么青家班,这戏哥哥都可以投资,让他们挣这钱,便宜了他们。”
    士林不由得看了胡立三一眼,心想这老斗不像看到的这样颟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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