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家大院  第十六章 月华题墨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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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太欺负人了!”瞳季瓷小手掌愤愤地抱成拳头,合在一起。
    “你是说那个侍女么?“柳静思走在季瓷的身侧,浅浅笑起,“五儿,很喜欢那个表小姐么?”
    “恩,很喜欢。思瞳她身子弱,从小都是我照顾的,恩,就像……就像我的妹妹,再说,今儿个这种事,任是谁,都会看不过去的。”斗志昂扬的小母鸡却突然垂下了头,两只手无力地耷拉,“只是——”
    柳静思轻挽起季瓷的臂弯,拉起她的手,“我的五儿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她将季瓷耳边的刘海理好,蹭着季瓷的小脑袋暖暖地笑,“别担心,你爹他也是无意的,他是那么样的一个人,话说重了自己都不知道,没关系的。”
    “我刚才是不是真的很不合规矩,他才会那么凶?”季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迫切而又担忧地急于获取一个答案。
    “没有的事呢,你爹爹刚才很凶么?我觉得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严肃了些而已,小季瓷很害怕爹爹么?”
    “没有,没有……”季瓷慌忙地摆着手,小脑袋摇个不停,“没有——其实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只有一点哦,虽然爹爹是不爱说话了一点。”
    “噢!”季瓷感到脑袋后面重重地挨了一个爆栗。“娘,哥哥又打我!”
    “白痴。”瞳祭森嘴角斜斜地挑起,又做着口型嘲笑她。
    季瓷有些呆。
    哥哥有多久没有说过话了?她记不清了,一点一点,小时候哥哥的话很多的,声音糯糯的,很好听。然后变得话少,变得安静,最后就再也没听到过哥哥说,现在会偶尔做做口型,这已经让她很满意了。
    算了,不管了。
    她冲过去跳在哥哥的山上,扒上他的肩膀,像小时候一样,像长大之后的现在一样。
    什么都没有变,真好,真的很好。
    *
    *
    窗外的嬉闹,窗内的死寂。
    白玉肌肤遍布大大小小的瘀痕,青紫色,夹染着血色,身上还残留着欢爱的痕迹,白色的乳液,一丝丝地向下滴落,显得湿漉而狼狈。
    他挣扎起身子,爬起来,有些迟钝地看向窗外,青丝凌乱,娇喘微微,皓腕凝霜似雪,吹弹可破。他不知道自己渴望地看着窗外,甚而不知道希望些什么。但是他感到幸福,这小小的短暂的幸福。未必是完整的一家,可是幸福的三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过娘,甚至不知道她是谁,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他在想,自己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嫣然一笑,从石头缝隙里蹦出来,那可真妙。
    那女孩跳到了哥哥身上。哥哥……他突然觉得无由的火气,哥哥,妹妹——他愤怒而哀伤。美丽的年轻的身体轻轻摸索下床,房间里的灯光很亮,可是他从来不睁眼,可笑他小时候还总是嘲笑先生讲的故事里的那个掩了耳朵去盗铃的男人,其实那个男人可真聪明,也不一定,兴许也只有自己这种人才会这么觉得——自己这么恶心的人。他突然觉得想吐,急切地,惶恐地拿起旁边的被子,使了劲地擦身子,一遍又一遍,血红了一片,艳得惊人。
    不行,好脏,好脏,真的好脏。怎么擦不干净呢?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缎子,不,不,这被子是脏的,是因为被子脏,自己才会脏,是的,是的,就是因为这样,因为这样——自己才会不干净,才会这么脏。
    可是——
    这样的借口,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又傻傻地笑起,像个痴儿,单纯而无忧。脏了就是脏了,勿须多言。他披着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裹得严严实实的,挪到窗边,看月亮,看星星,看外边的人言笑晏晏。
    他看得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自己。所以索性不看了,他把头抬得高高的。其实他讨厌看夜里的月亮,可是还是想要看,因为白天的时候他从来看不到阳光,日复一日,即使讨厌月亮,也想要一点光来温暖,即使明明是越暖越冷。他记得的每一个夜晚都是月亮,弯的,圆的,残缺的,全都想要永远记不起,却还要一次次地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月亮的轮廓渐渐地模糊,他的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头仰得高高的,过了这样的一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机会再看。
    他想要走出去,想要自由,想要呼吸新鲜或腐糜的空气,想要看花,想要被雪冻着,想要很想要……他披上那件破旧的袍子,几乎已经不能蔽体,血色,污黑,还有不知名的颜色,松松地拖在他的身上,却遮不住那双白玉足。
    跌跌撞撞,无魂自游荡。
    找死么?可是他想赌一次,就这一次。
    也只有这一次。
    一批又一批的孩子送进来,一批又一批的孩子死掉,一批又一批的孩子踩着死人的骨头爬上去之后依然逃不出这个怪圈的命运。他的眼睛笑着,哭着,却是冷冷清清,依然淬着毒,却低着头,不会让你看到。
    他的手指婉转流动,轻轻滑过床帐,他的嘴唇苍白一笑,瞳鄂一直挂着这样的帘子,是在害怕什么么?
    你在害怕,瞳鄂——所以要用这帐子,围着你自己。
    然而,他偏要把这帘子给毁了,毁个痛快。
    指尖滑过,轻轻零落,无声无息,他用双手接住,是大红的云锦。喜艳的,像新娘的幸福,而一旦合上,是无边的黑暗。他的手指在上面流连,仿若羊脂白玉,他最喜欢自己的手,涂上暗红的丹蔻,每次杀人,在指缝留下的丝丝血迹,就会看不到。看到的话,他会用铁刷刷得干干净净——血肉模糊,用自己的血去洗。
    而且这丹蔻,是他偷的……是他偷来的呢。不过,那位大人也不吃亏,玩的尽兴的时候,他才动手。这丹蔻是大人要送给自己夫人的,难看的很,不过,他就是喜欢。
    而偷来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影子的地方摇曳着长长的云锦,暗红色的指蔻陷在大红的云锦里,愈加暗沉,大红的云锦称在羊脂白玉上,喜艳深深。
    这天气冷了些,倾城把帘子裹紧了些,赤脚踏在这无边雪夜里,一步,一个印子。
    ——纳兰倾城。
    *
    *
    祭之,祭之,祭之何人?
    除夕的夜,他的窗子大开。瞳祭之轻靠着窗棂,软软地半躺在塌上,旁边的炉火正旺。一边是镂雪冰天,一边是洪炉热浪,这样的冰火两重天,瞳祭之才受得了。少年的眉头紧蹙,一心一意,遥遥看着窗外更远的地方,手里的花于指间流走,流向火焰。火势瞬而减小又变成焰火汹汹,伸出狰狞的火舌咀嚼,腐蚀。
    他的眼睛仍一心一意的看着窗外更远的地方。
    月光霎时间,刺眼,晃过瞳祭之的眼。他的黑瞳深深眯起,遮掩了一时辉光。远处的人影摇曳,穿着那样喜艳的红色,却让人觉到悲伤。瞳祭之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也喜欢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华丽繁复的纹络,旖旎盘旋的花样,非此不可。
    可是他讨厌别的东西也有这样鲜艳的颜色,这样鲜艳的生命。这东西包括人,包括花。
    祭白说那花是从陌路的洋鬼那里盘来的,名字叫做——
    天堂鸟。
    寓意自由,幸福,潇洒。它有三片鲜橙色的萼,三片蓝紫色的瓣,包裹在紫红花托上,恍若将要飞翔的彩雀。不过将要而已——它飞不起来。这么鲜艳的东西,不配飞翔,不许飞翔。自由,幸福,潇洒全都会在火焰中破灭。就像人活着,终究会发疯。
    祭白说这花畏寒,所以,他要开窗,把它冻坏,之后,再放进炉子里暖的。而那一抹艳丽,游弋在冰雪间的少年,他看得清楚又模糊。少年手中的冰凌燃着鲜血,他看得清楚,而少年阴影之下的面容,于他来讲,模模糊糊,他一向只看得到鲜艳的色彩。譬如这天堂鸟,他随意摘下一朵,在手中。
    远远的少年,一身艳丽,手中似冰似火,他的身体披着大红色的云锦,草草在肩上挽着一个结,露出另一种污黑的,苍白的红色,像是很多年,洗了很多次,星星点点的破洞还有艳红的补丁。
    他喜欢鲜艳的颜色,而他单单喜欢红色。
    少年的手嵌入冰剑,那是真正的冰做的剑,残留着少年的温度,迷蒙扑朔,袅袅而起的雾气,掩埋了少年的手,不见伤痕,血流不止;星星点点,深陷其中——那是,破裂的冰碎。于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回眸一转首间流光纷乱。
    冷光明灭,剑气扑烁。回眸,侧首,人间无颜色。
    急旋回转,千道剑锋,仿若泪如雨下。剑光,眸光,水光,月光,交错辉映。青丝如雾,惑人神魂;冰肌玉骨,颠倒众生。
    剑尖直指冥夜,划破,滑落树上的一枝梅,剑刃翻转,花瓣飘零,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融尽红尘。今夜无风,云锦之下的流苏自飘飞,荡漾身前,流光如烛火。
    刹那间,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天堂鸟滑翔,飞向——
    倾城手中剑急速飞出。
    当燃烧的冰遇到幸福的花,当自由的天堂鸟飞向染血的剑,是谁,蓦然破碎,燃尽滑落?
    天堂鸟穿过漫天碎裂的冰,仿若繁星,刺痛了谁的眼,谁的心?
    云锦击落,天堂鸟栖在他的心口,无限美丽,云锦之下的过往披覆在他的身体,无限绝望。原来,再鲜艳的云锦也掩盖不住他的腐烂。他看见远处的少年开心地笑,从眼里从心底。
    冬日的雪遮住地上泥泞挣扎的痕迹。
    倾城瑟缩在云锦之下,天堂鸟栖在他的心口,等待飞翔,等待一个机会——他们,这一次都要赌,用生命。
    他浅浅地低头,他遥遥地俯观。
    *
    *
    倾城听着临近的踏雪声渐深,他终究是来了。
    “嘶啦”一声,瞳祭之将少年身上的云锦弹指一勾,无情地飘落。
    “原来,你是个小乞丐。”他低下头仔细地看瑟缩在云锦之下的少年,少年低着头,倔强。他像所有的纨绔少爷一样轻佻地挑起他的下巴,温热的鼻息吞吐在耳边,“还是很个漂亮的小乞丐。”他用着一样调笑的口气,浅浅地笑:“小乞丐,要跟我走么?”
    倾城抬起头,凝望对面人的眼,像是梦里的夜,承载了繁星满天。他几乎激动地快乐得要发疯,泪眼盈盈——只是几乎,笑不上心,泪难再收。对面人浅浅笑起,认真地看着他演戏,认真地演着自己。
    他向他伸出手,不问他来自何方,将要归向何处。
    他卧在他的怀里,不想原因几何,结局几何。
    “你叫什么名字?”
    “倾城。”
    “倾城,你知道么?有些当有些人是心甘情愿上的。”
    纳兰倾城手挽的更紧了些,勾勒出嘴角的笑容,认真而苍白,“那二少爷,您可知道,有些当有些人设的痛苦,有些人上的开心。”“到了。”
    明明方才遥遥相望的小楼,转眼间好似是很久以前误落于尘世。
    “我带你飞上去。”倾城未有准备,险险地揽着祭之的腰,跌在他的胸口,看他狡猾一笑。他别开眼,去看身下的景色,无限彷徨。爹爹说过,他的轻功会举世无双。本来应该举世无双的。
    这条不归路,一去不返。这赌,是赢是输,他自己都不明白了。
    他被瞳祭之置在塌上,撕裂胸口的血衣,细心地处理他的伤口。倾城拾起塌上一枝花,映着胸口那朵天堂鸟,像是相望幸福的一双。
    “如果你想活着,在我的面前,你最好不要有那么鲜艳的颜色。”匕首侧刃,用力,拔出那朵天堂鸟。
    “外表越鲜艳,内里腐烂得越厉害。”倾城折开萼片,一片污黑。瞳祭之一滞,浅笑着接过他手上的花,也在塌上他身侧躺下,“很好。”转眼将两只天堂鸟丢落炉火,火光明灭,相依相偎,至死不休。
    “在烈火中燃尽,却不能重生,所以涅槃这种事你说有多好笑。”祭之转身侧向床榻的外侧,弹指一挥,烛火熄去,一室静墨。
    倾城在他身后闭上眼,梦想月光漆黑,漫过人间,仿若挥毫,题墨。
    *
    *
    花下的鲜血,能否换我在你的肩头过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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