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家大院  第十七章 泠印阁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347  更新时间:10-11-26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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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夜色中幽蓝。
    倾城站在楼下遥观着夜空的尽头,看远处的一星一月,遥望相依,瀚海桑田。
    在这初春的晚上,他身上只着了件轻薄的单衣。他手里捻着二少新近从祭白少爷哪里要来的鸢尾,二少总是喜欢这种妍丽夺目的东西,而他喜欢那丝丝缕缕若有若无淡淡的冷香。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馀香在此。”
    “怎么,我的小乞儿在伤春悲秋?”楼上的人托腮浅笑望向楼下单薄的少年,身后是一大轮圆圆的明月。
    “大人。”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不成器的东西?”二少小楼边上的扶手跳下,落在倾城的身边。
    “大人,我们,我……平常这些都是要学的。”
    也许,连瞳祭之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黯然,一瞬而过。
    “大人,该歇息了,明日还要上早朝。”
    瞳祭之低低叹了口气,俯身,吻去他唇边的晶莹。
    那是霜是露是泪?
    倾城苦笑,不过几个月而已,什么就都发生了,一切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
    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二少叹息着将身上的裘衣将他包好,抱入小楼,一如初见。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温存再续,半晌贪欢。
    月光从这个院子穿到那个院子,穿过几重人间。
    “啊,不要,不要去,爹爹——不要!娘,娘——”
    “爹,娘!”
    水梦悠惊惶地醒来,急促地喘息,冷汗浸湿了被衾和中衣。
    “公子,您醒了——您又做梦了?”外房的人匆匆地推门进入,神色担忧,以至于忘记了尊卑,忘记了礼数,只余眼里溢满浓浓的心疼与怜惜。
    “没事,你出去吧。”水梦悠无力地摆手,脸色苍白。
    “公子——”她无力而用力地哀求着。
    “出去!”这已然是水梦悠最后的警告,跟了他,她没道理不明白这一点。她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失魂落魄地将门阖起。
    夜莺初啼,窗外的蔷薇几回碾落,影影绰绰,忽然——失措,忽然,失措。
    “吱呀”一声,门从内开启,又在外合上。
    公子出去了。
    侨心恋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离去的身影,有什么落下打湿了衣襟。她原本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将小姐从他心里连根拔起,而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从他还是梦悠小公子的时候,她就在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每次隐忍地走过小姐和水忆桐面前,看着他一笔一笔一次次地画出那双眼,看着他同样遥遥地看着小姐……
    有一种爱情是梦,而你是我永远的梦。
    可是她不甘,这不怪公子,是她不够努力,只要再努力一点点,一点点,她就可以赶走小姐,赶走公子心里的思瞳。
    段思瞳,断思瞳。
    *
    “阿嚏——”思瞳突然间打了个喷嚏。
    “雨晴,雨晴一定有人想我了。”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不安分地坐在那里,忽然间就跳下了床,跑向外间。
    她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在想她。
    “小姐,小姐,药还没喝呢!”。
    “回来再喝——”思瞳的声音随着门开,被风拉得长长的。
    “雨晴。”
    “师父。”
    “小姐出去了,她没喝药?那明日她的眼睛——”
    “师父,是徒儿——”
    “罢了,那也怪不得你。”
    “小姐也快十二了罢。”瞳蝎望着远处跃动的影子,映向屋内跳动的烛火。
    *
    六小姐的院外最近新种了许多梧桐,绿如浓墨,总是被初春不大不小的风吹得大叶翻飞。
    此时院里立着两个影子。
    “有消息,你当我小孩子么,这话说过多少次了。”
    “小公子,陛下有陛下的苦楚。”
    “苦楚,什么苦楚?不过是借口,都是借口!”
    “小公子——”
    “怎么?难不成我想错了么?”
    “夏姨娘,你说,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忘记我长的什么模样了,你说过的,我很小的时候他们抱着我的时候,是舍不得松手的。为什么如今,如今——”
    “公子,恕属下直言,如今还要看思瞳小姐……”
    起风的夜,星空似旧温柔。
    “思瞳小姐”这几个字轻轻地随风散落进院外的梧桐树上,散落在斜倚在那棵最高的梧桐最高的枝上的少女身边,她的淡绿色的瞳眸发出淡淡的辉光,像是忆桐眼瞳一样的酸橙似的颜色,是她惨白的面上的一点绿意。
    她凄然一笑,原来忘了喝药。眼睛又会变色罢,真不知明天该怎么办才好?
    她的双手轻抚面庞,掩去所有,只余下淡绿色的瞳眸,辉光渐渐变成一大片光亮,她淹没在一片无情的光亮里。
    早已,失了三魂,落了七魄。
    梧桐边上的风醉湖被风漾起阵阵涟漪,像是心醉,像是心碎。思瞳轻轻闭上眼,转过身一跃,飘零着下落,任风啸然,任风吹渡,随风破碎,随风成尘。
    成尘,成尘——梦触前尘。
    但这电光石火间,却有人将她接入怀中,轻柔地,有力地。
    直到很多年后水梦悠将死的时候,都还未想明白这一刻是该庆幸,还是该哀叹,不早不晚,在这样一个夜晚,站在这微微曳动的梧桐树下,不经意的抬首,恰然接下落的少女入怀。他望着她的迷惘,她的天真。她的眼睛那般干净地看着他,就像当年摇篮里的孩童,眼里有着最干净的颜色,散着淡淡的辉光,穿过多年的寂寥,盛开在他的心里。
    心动之间,爱恨两边。
    有一种爱情,是远远地守望一个人,而她却永远不知道看看身后,哪怕一眼。他怅然而认命,叹息着,将她的身子搂紧,滚动在草地上,任路上的石子划破脸颊,任两人滚落入湖中,仍是紧紧拥着。这样的一次得之不易,且让他看不到思瞳脸上的无措,且让他不知道这是水忆桐——六小姐的院子,且让他猜不出她如此失了魂魄为哪般。
    ——且与你风中共醉。
    风醉湖水,与你共醉。
    水梦悠抱着思瞳落入湖中,他一心一意地看着,想着怀里的人,不去思考那一切的为什么,为什么其实以自己现在的武功本不会落入湖中,却偏偏想要拉着她溺进这湖水中。这应该算是第一次抱她,可是他有种感觉,怀中的柔软就像很多年前的一样,像生生世世里的一样,直至遥远到不见尽头的轮回,直至遥远到蛮荒的远古。
    湖水在这暖春刚刚消融,而所谓暖春,就是比凛冬更浓重的寒一丝一毫深入的你的身体,直嵌入你的深处。在这一片淡蓝色的混沌中,她随着他沉沉没入,而那暖春的冰与冷,渐渐将两个年轻而哀伤的灵魂冻结。
    真想,真想就这么沉下去,无生无死,没有尽头,直到尽头。
    而她,对这一切却似毫不在意,无论是刺入骨髓的冰冷,水里的窒息,还是两个将要沉没于此的生命。
    他不由得苦笑。原是毫不在意,只是毫不在意。这场风月原来始终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倒不如归去,就此结束,就此放弃。于是脚向下用力,携着思瞳向上游去。
    却忽然听见一声“扑通——”,隐隐有个影子从水面向下下落,从轮廓上看,似乎是个女人。那影子缓缓地至上而下,从他们面前经过。确乎是个女人,身体被绳子紧紧地绑着,只有手脚可以动弹,奋力地挣扎。
    在看到这个女人的一刻,思瞳的眼珠微微转动,紧接着瞬而放大,挣开了水梦悠的手,匆忙地向那个女人游去,然而却被水梦悠一把拉住。水里一片混乱,水梦悠死命挡在她的身前,她挣扎着想要挣开他,激烈的用手肘向后击去,若想要躲开,他就不得不把她放开。
    可是水梦悠没有,死命地承受了这一击。她微微的错愕,她似乎从他冷淡的表情上看到一丝笑意,那是无情的笑,无情的悲伤。
    “放开我。”他看到她的在这口形这样说。
    可是他却把她紧紧拉进怀里,任她挣扎。思瞳感到手腕一阵剧痛。
    “别动。”水梦悠眼底有着冰冷的警告,思瞳随着他向水面上方看去。水边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人影,月光明灭,依稀可见。
    那个女人正在慢慢下落。思瞳认得出来,那个宴会上的侍女,告诉自己不能坐在那里的侍女。
    他把头偏过一旁,没有言语,只是把她拉在一旁,静静等待水面上的人离开。思瞳被他挟在怀里,眼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女人下沉。
    她似乎还有气息,微弱地呜咽,挣扎,想要向这里靠过来,她的眼睛放大得可怖,爬满了血色的纹络,她的肩膀耸动,想要挣开手来,就像所有濒死的人一样,不放过所有生存的机会。
    思瞳觉到害怕,又禁不住向前,犹疑之间,水边的人已然离开。
    思瞳像那个女人游去,在她还没有完全沉下去之前。
    “小心!”
    再一次,思瞳感到有人拉着自己的手臂用力地靠向另一边。
    电光石火间,一把剑从水面上射下来,直直地穿入思瞳面前侍女。
    就如同老练的渔夫狠狠将渔叉精确地插入那些无谓挣扎的鱼身上。就这样,侍女在来不及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被长剑穿过头部,她脸上的最后一个表情被定格在那一刻,然后就此沉入黯黑的水底,永不见天日。
    而水梦悠拉着思瞳重重撞在旁边水里的假山上。思瞳能够感受到撞击的那一下有多用力,她的心口被那一撞震得隐隐的疼痛。她急忙地回头看后面的人。
    “梦悠公子。”
    水梦悠抬头轻轻地看向她,没有表情,一如这淡淡的蓝色的混沌。
    思瞳微微愣住,支吾了一下:“梦悠公子,你,你怎么样?”
    水梦悠什么也没说,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转身向上游去。
    “对不起……和谢谢。”
    只这么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就救了她三次。
    思瞳看到水梦悠的身影微微一顿,又继续向上游去。思瞳向下望了望,也跟着水梦悠向上游去。只余下那个女人继续下沉,葬入无边的黑暗,永无尽头。
    在临近水面的那一刻,水梦悠感到胸口的翻涌再也抑制不住,他紧紧地抿着双唇,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终于,浮出水面。而天边,黎明的曙光挣扎着破茧而出。
    他绽开自己的手心,盛开一抹鲜红,他淡然地将它擦去。
    他抬头,却瞬间呆滞。
    思瞳紧接着也浮上水面,跟他一样,在呼出第一口气后,看到眼前的景色,也禁不住呆在那里。
    这是哪里?
    水梦悠此刻站在岸上,湿透的白衣,如墨青丝泼染其上,宛若水墨山水飘渺不可寻,风轻云淡像是要就此归去。
    他淡然地抬首,望向上方的门匾。
    “泠印阁。”思瞳轻缓地念出。
    水梦悠应声推开门,显现出一条幽长明灭的小路,像所有的传说中的一样。
    可她分明地还记得昨夜风醉湖边的那颗梧桐,却在转眼间变换天地,仿佛不过浮生梦一场。
    “这大概就是瞳新城的轮回之阵,传说中可以任意变换方位甚而时间的八卦之阵,我们大概是被轮回之阵送到了这里。”水梦悠幽然地看向小径的远方,淡淡地解释。他的声音很特别,像是小溪潺潺而过,清浅而听不出一丝情绪,永远是这么冷冷清清晶莹剔透的一个人。
    “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能够有此奇遇,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寻到这阵法的踪迹。所以至今没人能够追查到它的历史,更无从谈起破解这个阵法。”
    思瞳突然想起那年的烟火河灯,荷瞳湾上的傀儡戏。也是这般,柳瞳台转眼变成了荷瞳湾,想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可是在那里遇到的傀儡戏女子——应该就是忆桐名义上的娘亲夏姨娘,为什么也会在那里。
    她微微用力,也攀上了岸。于是站起身来,拧干衣上的流水,水滴在地上,凝成一大片的水迹,随着她的步子在路上留下弯曲的痕迹。她进入密道,取出小格子里的火镰,点燃了灯火,黎明的光线微弱,照不进这样的角落。
    而在思瞳看不见的身后,却有人遥望着她的背影,那目光虔诚而热烈,那眼神凄怨而悲伤。
    水梦悠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看着她的背影。就此放手罢,从那次摇篮里的孩童干净的眼神起,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该放手了。
    “啊——你看。”思瞳转头看向水梦悠,“这里有行字。”
    可叹命运,在她转身的前一刻,水梦悠恰好低下头不再凝望她的背影。
    “三千溺水,一瓢白首。瞳天下携袖**泪裳泠印阁醉游熙正二十一年”
    水梦悠来到她的身边,也向她身后的石墙看去。
    那是用匕首刻上去的,却很工整,应该是用了内力,单单只用匕首不可能刻得如此深刻,虽然逃不脱岁月的痕迹,却仍然可以体会出当年的人匕首下一字一句里的用心。
    熙正二十一年,现在是康清十七年,已然是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样算来,如果这话真的是瞳天下写的话,他写下这话的时候,不过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这两个是什么字?”思瞳指着那两个已经磨花的字抬头向水梦悠问道。
    “已经看不清了,应该被人动过手脚。”
    思瞳静静地看着那几个字,突然想起了沉入水底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杀的,会是瞳天下,她的爹爹么?为了自己这个见不得光的女儿?
    水梦悠看着她,安静地走开,向密道的另一边走去。
    思瞳轻轻抚摩上面的字体,一笔一划,用心地。倏忽之间,那石墙似乎颤动了一下。思瞳停下,慢慢敲动有字迹的地方,果然,那一处要比其他的地方松动。她用力推动,那处有字迹的地方向后滑动,显现出一块布帛,她轻捏布帛的一角——
    却突然那布帛的另一端被猛然拉动。
    她透过缝隙看他。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目光,他的手那样若有若无的拈着那一角,她却无论如何用力都拉不开。他的白衣沾染了泥土,化开了,却像是画上去的干什么。
    “你要这个用做什么?”水梦悠依然是那般冷冷地看她。他的眼睛,像水无情地流过,不起一丝涟漪。而她的嘴唇咬得发白,不发一语。
    这样的静默一直到思瞳穿过密道走向它的另一侧,将水梦悠拦在身前。她只有十一岁,那个像夏日的雪一样的少年的如墨青丝轻轻扫过她的耳边。
    “我,我……很需要它。”
    少年的眼睛此时第一次落在思瞳身上,也是这许多年来思瞳看到的第一次。如此复杂难言,仿佛千万种感情纠缠,凝结在一起,惑人心神。
    “我明白了。”少年脸上的笑由雪凝成了冰,转身冷冷地将书摔在地下,看着她,看着她俯身,看着她狼狈地一页一页捡起,看着她将“灭祭”那两个字细细摩挲。
    “谢谢你。”思瞳顿了顿,抬头看向水梦悠,“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是么,即使你为此付出所有代价,譬如说,今夜来我的房间?”
    ……
    水梦悠坐在密室冷冰冰的地下,大理石造就的地面沉默在一片黑暗中。少年摸起身旁的火折子,划亮。大理石光滑地映着少年的面庞,微弱的跳动着的烛火中一片惨白。
    他久久地坐在那里,毫无知觉,日升月落,沧海桑田。
    最后他只能笑着,笑自己的卑鄙,笑自己最终的“良心发现”,抑或,毋宁说是胆小。无论何时,他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从自己身边消失,看着思瞳从自己身边走过,看着爹和娘一去不回。
    他不过是个只敢说“心恋想见你”的胆小鬼。
    他将手覆上刚才的缝隙,感受早已不存在的温度,沿着缝沿蜿蜒的纹理——
    却忽然之间又飘然落下一张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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