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元，不见那人已是半月有余……八重雪穿过回廊，已是入秋，这大明宫中依旧是花繁叶茂，这一季的夏天似乎格外长。今日刚过午时便被宣入宫中，但似乎并没有什么要事，那个人总是会干一些让自己捉摸不透的事情……行至御花园，远远的便听见一群妃子的嬉笑声，微微蹙眉，今天这又是演的哪一出？转过一处亭台，只见一个个打扮的如花似玉的妃子在花丛中穿行笑闹，鬓间均插着一枝鲜花，而玉阶上，明皇手执粉蝶，笑的一派悠然自得，随即一撒手，粉蝶便翩翩飞向那百花丛。众妃突然都停止了嬉闹，原地静立，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那只飞来的粉蝶。谁知那蝶儿忽悠悠的飞过一片姹紫嫣红，转个圈，便落在一袭红衣之上，八重雪莫名其妙的看着停在自己肩头的蝴蝶，不解的看着满园的妃子或泄气或愤然或掩唇轻笑，玉阶上人也是端起一杯美酒，笑的暧昧。
    “陛下，这是……”
    “哎呀呀~八重将军如斯美艳，竟是让这后宫三千粉黛都失了颜色，也不愧对‘大明宫之花’的称号啊~~”字字清脆，落在八重雪心上便激起千层浪，“只是这粉蝶扑花可是陛下为了选妃侍寝才想出的法子，如今可就难办了啊，莫不是真要陛下来宠幸将军不成？”绕过一丛灌木，立在面前的人，依旧是手执烟杆一袭黑袍，说着一些无法无天的话，一瞬间几乎想冲上去狠狠的将他抱入怀中，再也不要放手。随手折一朵花玩弄，师夜光淡淡的笑着：“八重将军，好久不见~”
    自己都没有发现，眉眼已柔和成了微弯的线条，却听明皇道：“八重将军今日心情不错啊！”匆忙回身，行人臣之礼，单膝还未着地便被制止，“不必了，今日招两位爱卿前来，不过是陪朕赏花游园，就不要再去在意那些繁杂礼节了！”只是游园吗？还真是悠闲……于是应一声，便尾随其后，踏过青石小道，可师夜光却并未与自己并肩而行，略前半步，也不似往日即使在圣上面前也敢于自己调笑，只于明皇聊着些琐碎之事，竟就将自己撇在了身后……
    敏感的察觉到，有什么，变了……是自己的错觉吗？好像那个原本喜欢缠在身边抬脸对自己笑的人突然不见了，没有征兆，只留个自己一个黑衣银发的背影，走的干脆而决绝。
    一晃两个时辰的时间，便陪明皇耗在了这诺大的园子里，离去时已是酉时，傍晚西下的夕阳在地上斜斜的拉长人影。终是受不了沉默的气氛，开口道：“伤……都好了吗？”走在前面的人顿住脚步，短暂的滞留，却漫长的好像连时间都在那片刻间停住。“有劳上将军惦记，已无大碍~”款款转身，如常的笑颜，却似利刃割的八重雪心下生疼，“天色不早，司天台内尚有事务，先行告退，上将军也请回吧！”说完，便施施然离去，纤长的身影伴着银铃声最终消失于远处的地平。
    那笑容……不是他曾给自己的笑容……那是他面对满朝文武百官时，敷衍的笑容。疏离的语气，没有感情，寒冷彻骨。到底，怎么了？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便对我发火好了，那样起码能让我知道，是我负了你，可现如今，这算什么？！一声不响的，便要退出我的世界吗？攥紧双手，师夜光，至少，该给我个理由啊……
    只身走出许久，再回头，远远的天地相接处，仿若依旧有一袭红衣，在渐暗的天色中，火焰般耀眼，火焰般，孤独……“雪，”喃喃的念出他的名字，“对不起……”我连一句抱歉，都不能留给你……转而面向虚空之中开口：“爹爹可满意了？”
    “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不要说的好像我有多歹毒一样啊~”自暮色中渐渐凸显的人影，桃色外衣鲜亮到刺眼。
    “我已向陛下请示，离开长安外出修行一段时间。”
    有些意外的皱眉，“修行？阿光还真是会找借口啊，分明就是在逃避吧？！那个人的意思呢？”
    “陛下已经答应了，还说明晚要在宫中设宴送行，”不耐烦的口气，“啧，真是麻烦！”
    金吾卫偏殿，所有人提心吊胆，只因为他们那以美艳的外表和暴躁的脾气闻名全长安的头目眼下正明明白白的顶着一张写了“我很不爽不要靠过来”的脸。橘刚一脚踏进偏殿的门就被扑面而来的低气压压得喘不过气，随手拉过沈熊猫就问：“头目这又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沈熊猫无奈的摊了摊手，“早上宫里来人，说陛下请头目今晚去宫中赴宴，人刚走头目就砸碎了两张桌子然后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赴宴？又不是逢年过节的设什么宴？”
    “我也不清楚，听那人的意思似乎是说什么‘司天监大人要外出修行一段时间为其送行’云云……”
    话刚说了一半，横空飞来一柄利刃直直的划过两人之间钉在门框上，八重雪冰冷的声音传来：“你们很闲是不是？”两个人僵立在当场冷汗直流。
    “滚去干你们该干的事！”
    “是！”逃似地溜出偏殿，橘不禁皱眉。那个太岁，到底在搞什么鬼？
    夜色笼罩下的长安透漏着一种冷艳的气息，大明宫巍然屹立，远远望去，庄严有如神邸，只是在那重重宫墙之内，却是一派歌舞升平。席间八重雪兀自端坐，脸色煞是难看，对面坐着的便是今晚的主角，而此刻那人似乎颇为享受的斜倚在司马承祯肩上吞云吐雾，后者也只是宠溺的笑着替他挡了前来敬酒的人。
    啧……真是碍眼……
    心中腾起的怒火烧的烦躁不安，伸手端过眼前翡翠方樽便将那满满的一樽酒一饮而尽，只想压一压纷乱的思绪，不想却被多事者看见，惊叹着“八重将军好酒量，真真是人不可貌相”便纷纷举杯前来敬酒。当着明皇的面，不好发怒，只得一杯接着一杯，直灌得自己视线渐渐模糊，脑中却是愈加清醒，罢了罢了，便当是借酒浇愁，一醉方休……
    “看来八重爱卿今日兴致颇佳，不如舞剑助兴吧！”端坐龙椅之上的明皇笑的意味不明，这八重雪平日滴酒不沾，今晚竟喝了个半醉半醒，也不知是在心中装了什么说不得的事，这样的一个人，逗来也颇为有趣，不过让他舞剑助兴……以他一贯的性格，定是不会乐意吧？
    不想台下红衣将军竟放下手中方樽，转而面向明皇，唇微扬，噙着酒气，笑的水色淋漓，“臣，遵旨。”满座之人皆是怔住，无不为此笑容失神，似乎在那个瞬间鼓乐声戛然而止，天地间存在的就只有那红衣黑发，笑颜倾城。玄宗也是一愣，便再次将笑意挂上了眉眼，八重雪，究竟何人，能伤你如此之深……
    吟一曲花间独酌，叹一句半世痴狂，枫桥夜泊映着跳动的灯火游成了一列月光。师夜光眼看着八重雪舞的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心如刀割，深深吸一口气，起身。“怎么了？”司马承祯问。“这酒有点醉人，我出去走走吹吹风。”随口答了一句，便拂袖而去。看着离席的黑色身影，司马轻呷一口杯中上乘佳酿，真是拙劣的借口，解不开的心结又岂是夜风吹的散的？
    踏过沾了秋露的草地，师夜光闷闷的用手中的烟杆抽打一旁盛开的花枝，好好的一株晚香玉生生被打的七零八落，花落香犹在。身后传来脚步声，熟悉而让人心安，师夜光停止动作，却依旧背对着来人，直到一双强有力的手从后紧紧将自己揽入怀中，带着醇香的酒气，八重雪用唇摩挲着怀中人的耳廓，呢喃着他的名字，“夜光，夜光……”那一刻几乎想不顾一切扑在他的怀里就这样一辈子不要离开，可是不行……师夜光紧咬下唇，挣开环抱的双臂，许久才淡淡答道：“八重雪，你醉了。”
    醉了？才没有！现在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之前的自己才是醉着的，醉到误以为你会离我而去，醉到几乎相信你爱的是那个司马承祯……八重雪迷蒙的笑，伸出手抚上那张略显苍白的脸。现在我能看到你，触到你，知道你还在我身边，所以我一定是清醒的，不是吗？
    细长的烟杆挑开温热的手掌，师夜光微微扬了扬下颚，竟是一脸的不屑：“八重将军自重。”伸出的手僵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吐一个烟圈，继续道，“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还是说……”突然倾身向前抽出八重雪腰间的佩刀，一扬手便是血花飞溅，“一定要我这样？”
    自右肩横划过胸口，不致命，但也绝非轻伤，于当日一样……“这是中元之夜，你欠我的。”丢开手中的刀，掸了掸衣袖便转身离开，却在走出几步后，听到一个温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八重雪低敛着眉，目光柔和似水，却是一片苍凉。
    “我欠你的，又何止一刀……”
    心若晚香玉，零落已成泥。
    伤口，好痛，痛的几乎要落下泪来。久经沙场，无数次负伤，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痛的刻骨铭心。八重雪目送着那人的身影远去，默默的俯身拾起被随手丢在地上的佩刀，听着收刀入鞘时熟悉的摩擦声，终是无言。刀光剑影一个人受也没有关系，最害怕的，就是握着刀柄的手，曾经，也握过自己的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