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师夜光俯身床边，司马承祯已起身去处理绣宫中的大小事务，留下自己在这里看着屋顶的雕花出神……几日？还是几月？明明都不是很长的时间为什么自己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起身，顺手拣过放在一边的里衫披上，走到窗前伸手推开，忽的一阵寒风便袭入屋子里来，师夜光愣愣的看着窗外一片银装素裹。下雪了吗？眸中的光暗了暗。竟然下雪了啊……明明腊月以至尾声，过不了多久便是开春，虽都说春寒料峭，但也不至于这般雪落八重，乍一看去竟好似春来梨花满园……
    啧，真是讨厌的天气……
    自宵禁之后已过去数月，朝中依旧暗涛汹涌人人自危，当日事情刚刚告一段落，究竟该治何人之罪便是各家有各家的说法，不少历来看自己不贯的老臣们更是瞅准了这次机会想至自己于死地，金殿之上吵成了一片，而自己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群臣之中，虽为众矢之的，却似事不关己。不是桀骜，不是冷漠，只是累了，好累好累，累的跟本不想开口说一句话。
    人群之中再见那一袭红衣，也是沉默无语，甚至自始至终，未曾抬头看自己一眼。呵，自己竟还在奢望着他的原谅吗？
    最后玄宗一句“罪魁祸首贺兰氏已被手刃，众爱卿不必多言，朕自有分寸”，此事便不了了之。退了朝，抬眼瞥见八重雪在前方不远处独行，竟鬼使神差的提快脚步跟过去，却在追上他的瞬间咬牙一侧身越过，将其丢在身后，匆匆远去不敢回头。天知道当时自己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哭出来……
    后来司马问自己，恨贺兰吗？自己也只是淡淡的答道，不恨。
    我们都一样，都是被爱伤了的人，要恨，也只该恨自己，连心念之人都不曾抓紧的这份，无能。贺兰比之我，倒还多了些肆意而为的勇气。
    叹息，回忆真的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因为能够记住的，总是一些美好却回不去的东西。
    胸膛突然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皱眉，倚着墙滑坐到地上，冷汗自额上渗出，意识竟也渐渐模糊了，身体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昏迷的前一刻，恍然间看到的是司马承祯惊愕的脸，爹爹，似乎又要麻烦你了呢……
    “又是反噬吗？像上次的火焰狮子那样……”醒来后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司马承祯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梳理着师夜光额前凌乱的发丝，“贺兰他，毁了你所有的柏奚……”笑容里是难掩的疲倦，“真是个麻烦的孩子呢……我会尽快给你制做新的柏奚人偶，在此期间，阿光，只能苦了你了……司天台那边，爹爹去替你告假。”
    固执的摇了摇头，“宵禁之事刚刚平息不久便要告假，只怕那群老东西又要在陛下那里参我个失职之罪了……不过是一点反噬而已，不碍事的。”
    知道自己拗不过这孩子，只得妥协：“那阿光自己要小心着点，这段时间内，别再动用法术，若是加重了反噬就麻烦了。”说罢轻吻他的额，又叮嘱几句，这才离去留下师夜光一人在房中。窗外雪已停，尚未开始消融，看来自己并没有昏迷很长时间，师夜光抱膝蜷坐在床角，那个整日跟在司马身后带着一脸笑意的人，没想到会爆发出那般惊人的力量，当日对决，也是招招欲取自己的性命，如今人已不在了，都不肯放过我吗？贺兰，你真的是，恨我入骨呢……
    除夕，长安城内处处热闹非凡，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贴上如意桃符，店家在门前燃了高香，祈求来年生意兴隆。金吾卫众人也是忙里忙外。“熊猫，去把前日准备好的干竹抱来！”橘站在门前扯着嗓子喊，“请过了‘神荼郁垒’，来燃竹辟邪。”言语间便见自家上将军远远走来，那一身耀眼的红衣到是应了此时的景。“头儿！”沈熊猫怀抱着一捆干竹，探出半个脑袋来打招呼：“三郎他们正在里面切年糕，您也赶紧进去吧！前日刚下的雪，这几天还挺冷的……”
    点了个头算是回应，抬脚跨进金吾卫府营，长长地朱漆回廊两侧已挂上了灯笼，连庭院中的那些枯枝都被人用大红绸缎装点的喜气洋洋，还系上了许愿带。啧，那群家伙，放任他们自己去弄竟然就折腾的好像迎亲一样……身后传来火烧竹枝发出的噼啪声，脆生生的震荡着空气。
    新年……对自己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概念，本就是不喜热闹的性子，更何况这逢年过节多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而自己……嘴角勾起一抹寂寥的笑，孤身一人，何来团圆只说？那一瞬间脑海中晃过一个身影，鹤发玄衫，巧笑嫣然……于是连那孤寂的笑容都僵死在脸上，为何偏偏想起他！？记忆中那小小的人儿曾牵着自己的衣角说：“传说一起看到新年的朝阳便能长长久久，所以小雪今年年末要一起守岁哦~”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应该，是答应了吧！因为印象里当时他的笑容满满的都是期盼和幸福……
    约定好的事情啊，也许，只有自己还固执的记得吧……
    “头目！怎么站在这里发呆啊~进来吃年糕吧！”回过神时已经被金吾卫众人推拉着进了屋，扑面而来的嬉闹声让八重雪不禁皱起了眉头：“都别玩的太疯，今晚照常夜巡！”
    “啊！？头儿，今天可是大年夜！还要夜巡？！”一时间叫苦不迭。
    “我有说过今天放假吗？！今晚皇城内众多大小庆典，人多且杂，出了岔子你们谁能担待得起？”不理睬众人幽怨的眼神，“戌时集合，谁敢迟到，便是不想见着元旦的太阳！”
    “……是。”
    除夕是每年的最后一天。元旦是每年的最初一天，即正月一日，又称为元日、正日、元正等。一为岁末，一为岁首，于是世人便将除夕之夜与元旦之晨连袂齐过，形成了“守岁”的习俗，即人们从除夕之夜一直欢乐到元旦天明，通霄达旦，彻夜不停。
    “嘛~这样的日子巡街才有趣嘛~”皇甫端华昂首阔步的走过人群，“平日里连个鬼影都看不到，无聊死了！”
    “啊~啊~好想天天过年啊！”赫连燕燕感叹，随即被一只大手揉乱了头发，国平叼着烟：“怎么？想一天老一岁么？”
    无视了身后吵吵闹闹的几人，八重雪独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过年什么的，真是无聊……正想着，忽的一个黑影掠过前方的墙角，神经瞬间绷紧，“什么人！”话一出口，人已是提身追了过去。“头目！”众人一惊，知是出了状况，也匆忙跟上，只一拐过墙角，哪还有自家将军的影子！
    “怎么办？要通知其他人吗？”燕燕抬头问。
    “让他自己去。”开口的却是端华，“我们只管继续巡逻便是！”
    “可是……”话未说完便被国平阻止。
    “就交给头目吧！他强成那样，不会有事的。”说完掐了口中的烟，看着转身离开的端华和燕燕，不动声色的拾起脚边的小物件藏入袖中，灯火中一闪而过的细碎光亮，竟是一只小巧的银色铃铛……回头看一眼八重雪消失的方向，轻轻一笑，追着那人去的话，哪有什么危险可言？！
    夜色中被追着逃窜的身影显得有些狼狈，裹着深色的斗篷因而难辨身形，奇怪的是也并不逃远只是绕着大明宫打转。“啧，到底想搞什么！？”啐了一口，提速跟上，不想前方之人也加快了速度，这么一来竟好像是在牵引着八重雪去往一个什么地方一样。容不得多想，八重雪只能跟上。
    越过几处飞檐，人影终于停了下来，竟是在含元殿之上。枫桥夜泊出鞘，足下一点掠到那人身后，刀锋折射着寒光架在脖子上：“什么人？！”露出苍白的双手取下遮住头的斗篷，银发如雪，转身时铃铛丁玲作响，师夜光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在下司天监师夜光，八重将军刀下留情啊~”
    一瞬间的失神，随即依旧是冰冷的表情：“师大人可知夜闯皇城禁地是重罪。”收刀入鞘。
    “知道啊~”风淡云轻的答了一句，“可是没办法我找遍了全长安就只有这里最合适啊……”
    “最合适？合适什么？”
    “当然……”瞬间平地而起的花火缭乱了夜空，师夜光孑然而立，背后是一片绽放的绮丽，“是看烟火啊~”
    无视了八重雪惊愕的表情，自顾自的解释道：“这含元殿就着龙首塬高地而建，威严壮观，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在这里看烟火，自然是上选呐~”说话间又一朵紫金花焰腾空怒放，火光印着师夜光微笑的面庞，“很美不是么？也不枉我绕过大半个皇城带你来这里……”
    黑色夜幕中绽放的朵朵霓虹与长安街市远远望去的灯火遥相呼应，美不胜收。“为什么……”八重雪愣愣的看着眼前绝世美景，低声呢喃。
    “恩？”
    “引着我跑了那么远，就为了来这里看烟花……好不容易快要忘记了，为什么，还要这样费尽心机让我想起……师夜光，你到底，想怎样？”言语间，那么明显的痛苦。
    “为什么？呵呵……因为，约定好了的呀~”轻挑的尾音，震动八重雪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
    记得的，雪，怎么会忘记呢？和你约定了的，今年的除夕一起守岁，一起看新年的第一缕朝阳……就算以后不能在一起，也想完成我们在一起时共同的愿望，所谓遗憾，还是尽量让它少一点吧……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八重雪抬头，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呀，又下雪了呢~”师夜光伸手去接那些缤纷飞舞的晶莹，“很久以前就一直相信，每一片雪花上，都寄养着一个小小的精魄，冬夜里纷扬洒落间，便是那些精魄在舞蹈……很傻是吧？但我真的是这么相信的，因为若没有精魄的存在，这雪，便下的太寂寞了……”水色瞳孔中渐渐晕染开的落寞，看的人生生的心疼，忽的剧烈的咳嗽起来，纤细的手揪住心口的衣襟，太过用力因而可以明显的看到苍白的骨节。
    八重雪一惊，冲上去一把抱住已蜷缩成一团的人儿：“喂！你怎么了！？师夜光？夜光！”终还是叫出了那个日思夜想的名字。倚在八重雪胸前虚弱的摆摆手：“我没事，只是没了代为受伤的柏奚，术法反噬而已……”又是一阵咳喘，开口时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夜光……夜光……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听不到你这样叫我了……”
    紧紧的蹙眉，不禁抱紧了怀中人：“反噬？怎么会……”师夜光轻轻摇了摇头，在八重雪怀中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磕上眼，双手穿过腋下环抱住那温暖的身子，“什么都不要问……我累了，就这样，让我抱一下……”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安静的在你身边，看你怒看你笑，看你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然后把它们一点一点牢牢的刻进自己的心里，直带着过了那黄泉路三生途，不饮孟婆汤不上奈何桥，投入忘川也要千年不忘……只是雪，到了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吗……
    “以前，很久以前，我是从不知雪为何物的……”忽然开口，带着已逝岁月的沧桑，回忆般的自言自语，“家乡，很温暖，从不下雪，于是我不知，阿妈为何给我起这样的名字，后来到了长安，才见了，才懂了，阿妈是喜爱落雪时的这般静谧和纯净……”师夜光笑，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吧，说的是苗疆语言，并不懂，只是觉得那轻轻软软的声调格外动听，像是满山遍野的春花烂漫般带着清新的气息。“那时穿五溪，跳踩堂……可为何，一夜之间，这一切就像幻境那样，顷刻崩塌……”言语在这里打住，安静片刻，师夜光只听得头上传来清冽如水的歌声，苗家小曲，九转十回，不同于自己以往在长安所听到的歌曲，却别有一番韵味，歌声似是能带人越过千山万水，直去往那远在彩云之南的苗疆，芦笙笛曲，歌舞升平……
    八重雪软软的唱，师夜光就静静的听，远远的街市传来欢庆新年的鼓乐声和烟花绽放的声响都像是听不见了，天地间只有静静的落雪和轻软的苗曲，声声催天宇。
    雪下不过寅时便渐渐停了，天边金乌初现时，正映了那一片银装素裹，师夜光从八重雪怀中探出头，眯起眼微微笑道：“看到了呢~新年的第一缕朝阳……”阳光一寸一寸的覆盖偌大的长安城，在含元殿上方俯瞰这天地浩大无边，大明宫也更为雄壮。师夜光抬头轻轻吻过八重雪的唇：“雪，对不起，今夜种种，便当是梦吧……”一手掐诀，冷蓝的光晕下八重雪渐渐合眼沉沉睡去，起身拂了拂衣袖，叹一口气，还是没听爹爹的话用了法术，不过这一点小把戏应该不会很严重吧？！
    低头看着八重雪沉睡中静若皎月的容颜，呢喃道：“雪，若是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也要记得我，也要，像在一起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