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是身如幻,从颠倒起 第9章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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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她已经从马车上下来,几步走到我跟前儿,一把攥住我的胳膊,颤着声儿说:“兰儿,咱们姐妹足有五个年头没见了,你出落得越发韵致了,只是看着较从前清减了些,这一向可好?”见我愣愣地盯着她,蹙了眉微嗔道:“妹妹,莫不是还生姐姐的气呢吧?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当初也是事儿赶事儿凑巧了,你想啊,姐姐明知道那是妹妹心头上的人,又怎么会与妹妹争抢呢?咱们在旗的女孩儿,婚事由不得父母做主,更由不得自己,谁能跟谁都是命中注定的,左右逃不出紫禁城这方地界儿,但凡有的选择,姐姐也不会往妹妹的心窝子里捅刀不是?唉,事到如今说这些妹妹也是不信的,妹妹若是吃心了,姐姐也没法子,只求妹妹得空了能想想我今儿说的话……五年了,好歹是得着机会和妹妹掏出这些心肠……”说到最后竟然哽咽得只能抹泪,不能出声了。
本来我盯着她发愣是因为一时没猜出来她是谁,没想到竟让她误会了,惹出这么段长篇大论,不过也多亏她说了这么多,才让我从这些信息中提炼出来我想要的答案——怪道眼熟呢,看着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脸能不眼熟吗?心里不禁欷歔,每日与这副容颜相对,对那人而言,究竟是慰藉?还是折磨?我略福了福,笑着说:“月芙姐这话儿是怎么说的?我从没这样想过,就像姐姐说的,缘分都是命定的,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我只愿珍惜现有的姻缘,断不做其他想头。”
月芙从手绢里拔出伤感,泪光盈盈地看向我,问道:“妹妹说的……是真的?”
我无奈地笑笑,低头看着晞儿微微皱起的眉头、轻轻蠕动的小嘴,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将三百年的时间凝成她右侧眉梢的一颗朱砂痣,让我和胤祥骨血相融,点滴渗入彼此的生命……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反问道:“姐姐觉得我的幸福像是装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将我包裹在熟悉的味道中,替我裹紧领口,胤祥转过身去抱拳一揖,“五嫂吉祥。”
“十三弟怎么在这儿?”月芙先是惊讶,转而打趣道:“莫不是逃了前头的戏,溜出来找我们楚兰的吧?”
“嫂子猜对了一半儿,我是来找兰儿的,不过不是溜出来的,是跟皇阿玛请了一个时辰的假的。”说着,自然地揽住我的腰,略低下头,柔声问:“冷不冷?我不放心你自个儿走,先送你回家去。”
虽然习惯了他的体贴周到,但是当着别人的面这样亲昵,我还是有些招架不住,脸渐渐升温,小声“嗯”了一声。谁知我这位模范夫君竟然两手贴上我的脸颊,佯怒道:“看吧,脸都冻红了,都是做额娘的人了,还这么不让人放心!”这话一出,我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觉得脸皮快烧起来了。
“哟,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你们快回吧,弘晊有些发热,我原也是急着回去瞧瞧的。”月芙倒是平静地跟我们告别,语气中似乎多了一分释然:“兰儿,得了空多到我那儿坐坐,咱们一处吃茶聊天。”
“是我耽搁姐姐了,快回去看看二阿哥吧,我们这就走了。”道了别,便各自乘车,一个往南、一个往西去了。
上了车,我把晞儿交给张嬷,随手抄起一本书翻看着。沉默了几分钟,胤祥凑过来,“看的什么?在车上看书仔细伤眼睛。”
我把目光从纸上移到他脸上,看着那双藏着狡黠的眼睛,不禁觉得好笑,故意板起脸,学着他的语气说:“都是做阿玛的人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他表情无辜地问:“我怎么不让人省心了?”
我乜了他一眼,指着自己的脸,说:“我的爷,这才几月份啊,至于在外面站一会儿就把脸‘冻’红了吗?”见他还是一副被冤枉的样子,我继续揪他的小尾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小九九,你要给五嫂看,也不是这么个做法,再说,她是五贝勒的侧福晋,也是我堂姐,过去那事儿的来龙去脉她再清楚不过了,你这样儿也不怕人家笑话你小心眼儿。”
他叹着气低下头去,小声说:“什么都瞒不过夫人的法眼!”顿了顿,又抬起头,可怜兮兮地说:“可是我担心你是千真万确的,不放心你独自回家、怕你着凉都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我心头一暖,余光瞅见张嬷正低头哄着晞儿,便搂着胤祥的脖子迅速地亲了他一口,然后得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他,轻声说:“下次再要显摆恩爱,就实打实地来,方才那下子搂得太不地道了。”
“晞儿,晞儿,让阿玛抱抱……嗯?不认得阿玛了?别躲啊,阿玛让你骑大马好不好?皇玛法赏的奶酪,要不要?让阿玛抱抱,阿玛就给……哎,别哭,别哭,兰儿你看……”百般利诱未果,胤祥苦着脸转向我求救,我强忍住笑走过去抱起晞儿,一沾到我的怀抱,女儿马上止住哭声,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她阿玛,含糊不清地发出单音:“奶——奶——”胤祥含住晞儿笋尖儿似的手指头,故意粗着嗓子说:“给阿玛抱抱!不然大灰狼就吃了小白兔——”“哇——”晞儿吓得拔高一个调大哭起来,使劲往我怀里钻,我朝胤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跟过来,自己把晞儿抱到她的小屋里,和张嬷一起哄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睡着了才回去。
胤祥正歪在床边,两手交叠着枕在脑后,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伸手去摸他的眉头,被他握住手顺势拉进怀里,像只八爪鱼似的趴在他身上,感觉得到他胸膛的起伏,略显沉重的呼吸让我有些不安。
我摆弄着他的纽襻,试探着问:“爷,是不是晞儿让你不高兴了?你一年有大半年在外头办差,晞儿还小,有些认生也是正常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噗嗤”一笑,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摩挲着,说:“我怎么可能跟孩子计较?回家看到你和孩子,我才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听他语气轻快,我也跟着打趣:“哦?敢情爷不家的时候都在天上飘着呢?”
“是啊,”他似是不经意地说:“站在云端,一个不小心就摔得粉身碎骨。”
我一个激灵,腾地起身捂住他的嘴,慌乱地看着他茫然的眼神,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为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他清楚他的身份、他的责任、他的处境,明白有些十分诱人的东西对于他而言似乎唾手可得,然而稍有不慎,就会丢了那颗戴华贵头冠的脑袋。荣宠之于他,如同加在天平另一头的砝码,一旦他轻飘飘起来,天平就会失衡,让他重重地跌在地上。既然明白,是不是也会害怕?两年多来,他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害怕,可是每一个谨小慎微的举动都落在我眼中、传到我耳朵里,每次随扈,他都是最早进宫、最晚回家的那个,别的阿哥或带着福晋或带着侍妾,他却从来轻装简骑,一心侍奉皇帝左右;和四贝勒一起办差,鞍前马后地忙碌,论功行赏的时候却默默地隐退一旁……出于私心,我甚至希望他做个闲散宗室,对朝堂之事不闻不问才好,如此至少可以安稳地过一辈子;可是当我看到他对着他额娘的灵位道出心中不甘的时候,看到他努力收敛锋芒、隐忍处事的时候,我又那样希望他能任性一次,按着他的意愿做他想做的事情,不惜一切代价地争取他想要的!可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做,他要背负的东西,太多……
“胤祥……”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玩笑的口气,鼻音却很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先你一步跳下去,给你当肉垫儿。”
一个湿润的吻印在手心,继而点点落在眉心、鼻尖、嘴唇、心口……一夜的缠绵或许只可以让他暂时忘记那些纷扰,然而哪怕只有一瞬,我也想让他快乐。
八月未央,院子里的四方竹长得正好,夜风送进阵阵竹香,和室内冰笼里蒸发出来的凉气勾兑出沁人心脾的清甜,枕边人发出微微鼾声,温热的气息拂在颈后,有些痒,却让人安心。数着窗纸上婆娑的竹叶渐渐入睡,梦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地对胤祥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先你一步跳下去……我一定先你一步跳下去……
原以为那会是最痛的结果,殊不知真的到了那一天的时候,我连陪他一起坠落的资格都没有。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被古怪的梦纠缠了一宿,后果就是我又一次起晚了,没赶上伺候胤祥更衣洗漱不说,连该去给嫡福晋请的早安都差点变成了午安。我飞速地起床、穿衣服,翻了半天才发现紫色的手帕压在枕头底下,伸手一抽,随着帕子一起出来的还有一张信笺,缓缓飘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