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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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萬籟俱寂,孔明坐於船首,看著略有小波興焉的江面,略有所意地一笑。就快了吧,三度燒曹軍的日子就快了吧。
只是,自己好像高興不起來?為什麼?
孔明擺了擺頭,露出苦笑。別胡思亂想了,我來的目的是為了蜀漢,不是其他啊。
心裡出現的莫名悵惘是怎麼回事,他不明白,也無法剖析。他歎了口氣。
取出木笛,飄飄悠悠地吹了起來。清脆嘹亮的笛聲訴說著綿綿不斷的千古佳話,溫柔而纖細。孔明的笛音像是在低語,也像是在傾訴,低低的聲音彷彿溪河夜裡輕聲流漾,泠泠水聲清澈好似能流入人心裡,卻又夾帶著強烈的迷茫。
突然,一陣若行雲流水般流暢的琴音摻入。孔明一震,停下笛聲,那琴聲宛如感應似地也停了下來。孔明柳眉皺了皺,心裡莫名升起不快。他驟然拂袖走回船帳。
琴音又起,剛勁鏗鏘的旋律表明奏者非常人可比的英雄豪氣,下一瞬,曲調轉為低沉蒼涼,猶若訴不盡地綿延苦意,激盪著聞者的情緒。
奏琴人是誰孔明知道,他欲傳達什麼訊息孔明更是清楚;但,就是因為太過明白,孔明才逃、必須逃。他躺在臥榻上,緊緊揪著衾幬,水靈的雙眸流露出不堪。他咬著下唇,逃避著那令他軟化的琴聲,以及心裡莫名的情緒。
琴聲不知何時止了,那餘韻卻不斷在孔明心頭縈繞著,久久不去。
次日,周瑜見情勢緊繃,更加緊調練水、旱二軍,以防懈怠。眾兵也因感受戰爭的急迫,個個眼中散發著視死如歸、唯孫氏效忠的精神。冬日西風蕭颯,環景索然,所見之處皆是死寂,卻無法掩蓋兵士們心中猛烈燃燒的意志。
周瑜沒有請孔明在一旁見教,因為他知道,孔明昨夜確實聽見了他的琴聲。
周瑜覺得自己很矛盾,他希望孔明聽見,又希望孔明不要聽見。若是聽見,表示孔明亦接收到了周瑜欲傳達的訊息,但也因如此,他會更討厭自己吧。周瑜苦笑一下。
他知道孔明心裡很矛盾,否則不會一聽見他的琴聲就停止奏笛,更扭身回帳;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他無法剖析心裡那份莫名的在乎為何,也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留意孔明。
他微微瞥向遠處孔明的小舟,眼中複雜情感一閃而逝。他搖了搖頭。也罷,我已經沒有揣測他心境的立場了吧。畢竟,連我自己都……。
凜冽西風帶走枝頭掙扎的枯葉,『沙』地一聲墜落地面,就像他的心一樣。
午後,周瑜將令旗移交給副都督程普,向軍帳而去──他得把細作傳來的消息、例行公案看一看、批一批。
馬方至軍帳附近,忽聞江邊有三兩人喧鬧。周瑜心內生疑,調過馬頭往該處去──
「快!快拉回來啊!」
「糟!船越飄越遠了!」
「去找其他人來幫忙!快!」
「你們在──!」只見一小舟盪往江心,火舌不斷侵蝕著甲板與船帳,眼看著它就快沉了──
周瑜趕忙下馬,確定除了那艘船以外皆安然無恙後,拉過士兵問那艘小舟裡頭有誰。
「是、是……」士兵支吾著說,「諸葛先生。」
什麼?
周瑜驚愣,猛然轉向離岸邊越來越遠的小舟,心中急迫之情不可言喻。他趕緊拉過另一隻船,飛速前進。
火焰猛竄的船帳內,孔明雙眼緊閉躺在榻上,絲毫不覺逐漸朝他逼近高溫的危機。火燒木造船濃煙極為嗆人;濃煙冉升得越高,顯示出孔明所處的情境越危急。
原來,孔明見無他事後,翻了幾頁書,頓覺睡意襲來便倒榻就睡──昨夜被那琴聲惹得輾轉難眠;卻不慎在睡夢中碰翻了油燈,易燃的木料馬上讓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甚者士兵幾乎全去操練,根本沒有多少人留在軍帳那兒,那幾個小兵實際上是因為巡守才發現船著了火,怎奈發現時機過晚,士兵們也束手無策。而孔明則是在熟睡中不知不覺被嗆昏過去,喪失意識。
一聲巨響,木舟猛地沉沒在眾人眼前,江面又恢復平靜。周瑜愕然,加速趕至沉落處。對水面下的黑影掃了一眼,周瑜不假思索躍入水中。
你可別死,千萬別死啊!
不久,周瑜便趕上了迅速下沉的船骸,救出卡在船帳內的孔明。周瑜攬住他的腰,急急往水面游去。
氧氣缺乏的警訊讓周瑜難受,口鼻內充滿冬日甚冷的水。實際上不算太長的距離此時顯得無比遙遠,划水的手更提出沉痛的抗議。透出絲絲陽光的水面怎麼就是接近不了。周瑜胸口傳出悶痛,極低的水溫陣陣削弱他的意志,予以最深沉的一擊。周瑜眉心顰蹙著,縱使意識已經逐漸消失,體力瀕臨不支,長江水也冷得緊,他還是得回到水面上,他還是得帶著孔明回到水面上。
周瑜終於浮出水面,他輕咳了幾聲,將孔明安置在他划來的小舟裡,自己再爬進去。他看著孔明蒼白無血色的面容,心中陣陣刺痛。周瑜熟練地替他急救,即使他深刻明白孔明不會同意他這麼做。
急救過後,孔明嗆出幾口水,睜開雙目卻什麼也看不清。他尚未明白自己到底是生還是死,腦中一片混沌,又昏厥過去。
周瑜微微笑了,嘴角溢出從未出現過的溫柔。他輕輕將船划回岸邊。上了岸,將孔明抱回自己的營帳,將他輕輕安置在床上。
周瑜把魯肅找來替孔明更衣,魯肅揚眉示意為什麼是他,周瑜一眼瞪回去使魯肅噤聲不敢言,只好乖乖照做。周瑜退出內室。
魯肅換好也將孔明濕髮擦了乾後帶著他溼透的衣物離開營帳,周瑜請來軍醫替他看診,軍醫說只是煙嗆受寒並無大礙,留下一帖藥後離去。
帳內徒存周瑜、孔明二人。周瑜坐在床沿,定定地看著孔明清秀俊逸卻無比蒼白的臉龐,心裡激昂著莫名的情愫──他其實明白是什麼,只是他不願意承認,也沒資格承認。或許,他只是猶豫、只是迷惘,他不知道這麼做是不是正確的,會不會再傷害到他。
他苦笑了會。我還有那資格嗎?我還有嗎?答案他自己很清楚,卻仍然想抗拒。
伸手想撩開孔明略顯凌亂的瀏海,但將觸及時又立刻縮回。還是有芥蒂吧。
之後,除了扶孔明起身用藥外周瑜沒再碰過他的身體,他甚至將床位全讓給了孔明,自己伏在書案上睡。
翌晨──
孔明睜開亮眸,尋不著焦點地轉啊轉的,憑藉著那不悅的回憶認出這是周瑜的營帳。
我……為什麼又在這裡?孔明有些暈眩地起身,卻因不支而軟倒。他苦笑。
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好容易坐起,看了看身上陌生的衣裳,摀著仍有些疼痛的頭。記得看了點書後就睡著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
罷,既然想不起來應該就不是什麼大事。殊不知,這件事差點賠上他自己和周瑜兩條命。
瞥見床頭櫃上一套衣物靜靜躺著。是給他的吧?孔明取下衣物一看,呆愣不能言語。
這跟我被撕毀的衣裳一模一樣!怎麼可能?孔明琢磨半晌只能想出一個解釋:某人請人照模樣重做了一件。而那某人他根本就知道是誰,只是不願意承認。
套上衣服,剪裁合身度又讓他驚愕。他用指頭梳整頭髮之後,走出內室便見一抹熟悉卻不願見到的身影。
是他?
這個疑問其實是多餘的,其實他心裡深刻明白那映在屏風上的身影屬於誰。
孔明靜靜看著趴在書案上熟睡的周瑜,眼中掠過一絲複雜。他……就在這裡睡了整夜?現將入冬,蕭颯西風是何等之冷任誰都了解,而公瑾居然什麼也沒蓋就躺在面對帳門的案上?
孔明只是佇立在那兒靜靜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我到底,還惡不惡他?長日以來,這個疑惑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也沒有答案。
也許,是答案隱藏在他終日逃避的心底,不願面對。他歎了口氣。
總覺得,與他相處之後嘆氣、苦笑的次數增加了。他苦笑。
再瞥向沉眠的周瑜,孔明搖搖頭,解下外褂披在他身上。
「可別著涼了呢。」孔明留下一句飄悠的話語,離去。
良久,周瑜幽幽轉醒,赫然發現披於背上的衣物。他心裡一驚,揪緊衣服,將它抱在懷裡。
周瑜將臉埋在那件外褂裡,貪婪地呼吸著屬於他的氣息──淡淡的幽香與檀香──突然有種很深的想望。
當初,我只是對你的外貌感興趣。自比為獵人,想設下陷阱捕捉你這獵物。
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你是獵人,而我才是那心甘情願跳入陷阱的獵物。
只是,在我恍然大悟之時,早已失去凝視的資格;在我以強硬手段佔有時,就完全地……失去了。
想要挽回,沒有機會、沒有資格。
想要倒回,沒有可能、沒有辦法。
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