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沈文昭蹲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逗弄两只通体雪白却体型巨大的狼，时不时叹口气，时不时又笑笑。院子里的小丫头一个个心惊胆战，谁也不敢靠近。因为，就在昨晚，那阴冷的地下室里满地零碎的肢体，让任何人都不能一时半刻轻易忘怀。
    雪狼，又被称为梦幻之狼，传说中只存在于天地之极。沈文昭居然有这样两只让人闻风丧胆的“宠物”，怪不得听说他回来了，连玉门城都抖了三抖。
    “青花、青草，昨天那个女人的味道是不是太差了？看你们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改天，我一定给你们找些好的。”
    沈文昭站起身，看了看屋檐上刻着“暖香斋”三个大字的牌匾，嘴噘得老高。以前，他都住在月白居，甚至，他都跟沈洛妍住在一个屋子里，有时还会睡同一张床。虽然别人也会说三道四，可是沈洛妍从不在意，他是她的儿子，她一直这样说。
    可三年前那一场事故，改变了一切。
    “文昭！”
    沈文昭转过头，看到来人，心里闪过一丝诧异，脸上却是眉眼未动。
    “穆将军在这城主府还是来去自如吗？”
    这一句，带了些责备，带了些讽刺，甚至还有些不屑。
    两只雪狼发出呜呜地声音，却只是坐在主人身边，看着来人。沈文昭安抚似的拍了拍青花、青草的头，两只雪狼便乖乖的掉头进屋。
    “我和妍儿早有婚约，这城主府难道我还来不得？”穆盛烟冷笑，自然而然地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这样说话本不是穆盛烟的风格，可是他实在不喜欢沈文昭，虽然曾经他也暗暗在心里感激过他，因为他，沈洛妍才没有如愿嫁给月露华，但是，想起他做的那些事，穆盛烟可是不敢苟同。
    “想当我父亲？”沈文昭也坐了下来，呵呵笑了起来，“将军，您的对手可不少呢。”
    沈文昭想起了那个让女人也不得不汗颜的月白，还有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虽然穆盛烟也算是一表人才，就长相而言，也不输很多。但是，武将特有的粗犷还是会时不时闪现。沈洛妍那样的女人，骨子里带着霸气，需要的应该是温柔似水的男人吧。
    “只要，你不是。”
    沈文昭眼里猛地显出杀机。那是一种忽然被人剥光衣服，丢在大街上，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羞辱感。
    “我不明白将军的意思。”沈文昭心里深吸了口气，真想现在就杀了他，如果不是知道这样做沈洛妍一定会砍掉他的手，他一定会杀了他。
    “我只是希望你记得，你只是个13岁的孩子，沈洛妍是你的母亲，一天是你的母亲，一辈子都是你的母亲。”
    “不需要你来提醒我！”沈文昭气急，一挥手，长袖抚落桌上的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掉头就走。
    “还有一句，”穆盛烟出声，沈文昭站住，却背对着穆盛烟，穆盛烟不气不恼，仍坐在那儿，“月露华和月白，都不要去招惹。”
    沈文昭大步离开，屋门咣当一声，狠狠关上。
    穆盛烟叹了口气。
    黑暗，又是无止境的黑暗，这样的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是头？
    是噩梦，一定又是噩梦。
    那一年，沈文昭还不叫沈文昭，自己叫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几个总是欺负他的小孩儿叫他小妖怪。小妖怪，自己是妖怪吗？沈文昭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是啊，所有人都是黑色的头发，只有自己是一头金黄色带卷的头发，也许自己真的是妖怪吧。
    又是这样，好不容易才有人施舍了一个馒头，转眼间就被抢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顿毒打。
    不能再这样了，他们一定是因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才会打自己的吧，那，如果我和他们一样了，是不是就不会在这样欺负我了？他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一个五岁的孩子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沈洛妍好奇地站在角落里看着一个不大点儿的小男孩，正拿着墨水一点儿一点儿涂在自己的头发上，他涂得那么认真、仔细、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其实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她看着他，然后跟着他穿街过巷。他那么小，身上的衣服却破烂不堪，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是，沈洛妍就是觉得，那是个可爱的孩子。
    “我，现在跟你们一样了，能不能以后不要再欺负我了。”她看到小男孩走到一帮一样不算大的孩子们面前。
    几个孩子先是显得很吃惊，转而心领神会般的“咯咯”笑了出来。小男孩似乎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立刻有个大一点的孩子上前抓住他的衣服，接着就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拎了起来。
    “小姐，我还以为您去哪了，吓死我了。”苏绣拍拍胸脯，一转眼小姐就没了影子，这可是大燕的地界，不比玉门。
    “嘘！”沈洛妍比了一个手势，苏绣立刻噤声。
    小男孩挣扎着，可身体太小，又太瘦弱，根本挣脱不开。不一会儿，一个孩子拎着一个大水壶跑了回来。
    “我倒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跟我们一样，小妖怪！”
    那水仿佛从天而降的大雨，彻底浇熄了沈文昭所有的希望。是自己太傻了，怎么会那么愚蠢以为只要有了一样的发色就可以被接受被承认。自己，是妖怪，是永远也不可能被认可的。
    水从头淋了下来，黑色的墨汁顺着他的发丝，滑过他的脸，然后是一脸一身的墨水。真想就这样死了算了，为什么要这样苦苦挣扎着，没有人爱没有人疼，没有人愿意向他伸出手，甚至连一个同情的眼神都没有。一个连亲生父母都抛弃的孩子，为什么还要这样活着。
    那时候，真的想就那么死了，再也不用受人冷眼，再也不用听人嘲笑，再也不用遭人拳脚，再也不用在这个没有丝毫温暖的世界里苦苦挣扎。
    “你要跟我走吗？”那是什么声音，天堂吗，仙女吗？
    沈文昭抬起头，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惨不忍睹，可是眼前的这张微显稚气却精致的脸依旧浅浅笑着，那泛着浅浅紫色的眼睛看着他，没有丝毫嫌弃与不屑，甚至是向他伸出手。
    那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向他伸手。
    几乎是毫不犹豫，紧紧抓住。
    那一年，那一天，让一生改变。从此紫色成为了他人生中最高贵的颜色，而她也成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重要的人。
    “文昭，文昭？”是谁？洛洛？不会的，她已经不要他了，她抛弃他了，为了一个男人，一个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对待的男人。
    “文昭！”声音有些急，是她的手？是她的手紧紧抓住自己，将自己带出地狱，带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沈文昭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沈洛妍一脸焦急的看着他。还是当年那一张脸，只是褪去了稚气，多了些成熟妩媚。可那眼睛，还是当年浅浅的紫色，关切的模样。
    “终于醒了。”沈洛妍吐了口气，她知道他小时候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一旦陷入梦境便有种不能自拔的痛楚，所以小时候，她总是搂着他睡，他若是做了梦，就立刻叫醒他。
    可是，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要飞了。而自己，也不是当年的自己了。
    “怎么来了？”沈文昭抓紧洛妍企图收回的手，那是他人生里唯一的温暖，怎么能放，怎么舍得放？
    “院子里的丫头听见你说梦话，又不敢叫醒你，就去回我了。”
    “一帮没用的东西。”
    “别怪别人。你不想见我？”沈洛妍用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鼻子，曾经是搂在怀里的孩子呢，什么时候就长大了，长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是你一直不想见我。”
    她是他的母亲，却也不是他的母亲。她向他伸出手，却也曾狠狠抽回。他爱她，却是连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感情。自从她决定嫁给月露华，私下里，他便不肯再叫她母亲。
    “三年了，你还是不能理解我当年的用意？”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怪我设计让老城主上了月露华，你恨我毁了月露华的倾国之貌，你怨我离间了你们父女爱人，所以你狠狠推开我，不顾我跪地叩头，不顾我撕心裂肺的哭泣。
    “昭儿，你是我的孩子，不管是不是亲生，我一直将你看做自己的孩子。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满脑子阴谋诡计，满手沾染别人的鲜血，满心思都是怎样害别人。这些，你都明白吗？”
    文昭抓着洛妍的手微微颤抖，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她原谅他了吗，她不怪他了，不恨他了吗？
    “您不怪我了，不恨我了吗？”
    “天底下哪有一个母亲会恨自己的孩子？我是你的母亲。”
    沈文昭忽然坐起来扑到洛妍怀里，失声痛哭。
    他，其实只是个孩子。就算再有心计，再有智谋，再够心狠手辣，他，也不过就是个13岁的孩子，而那一年，更是只有10岁。原谅吧，沈洛妍暗暗告诉自己，只要以后，自己好好管教，他终有一天会成为这玉门城必不可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