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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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神呛手
每一颗子弹打中一个女人
我们都是飞行员
哪怕那山沟水又深
在茂密的丛林里
我们的弟兄在进攻
回到住址后,我掏出马丽那张穿“校园经典”的照片,在右角上空白的地方,写上“纯洁天使马丽”几个字,然后仍用牛皮纸包好,放到抽屉底层。坐在书桌前,感觉身体疲软,骨头象拆开的脚手架,随时要一节节地脱落,便倒头睡了。以后的这两天更是变本加厉地睡,两天里连方便面也没吃一包。有时候醒来是夜晚,觉得睡得名正言顺,便懒得动。马丽不时撞进梦里来,我和她在梦中重复那一个晚上的情景。她穿着薄如蝉翼的衣服,款款走进来,带着我们古代淑女初夜的那种羞怯,她站在我面前,要我揭掉那一层蝉翼,我如实做了。我们在她那张红床上作爱。整个过程,她温柔有加,犹如处女般羞涩。鸡叫三遍时,她说她要走了,她们老板在等她。我说什么老板?她说她现在已经身不由己了。我怅然若失地说,那你就去吧。她就仍披了那层蝉翼似的轻纱,缓慢步出房门。她在门口说再见了阿非,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晚上,然后回过头来对我一笑,这一笑把我吓得昏死过去。因为她的脸一笑间变成了一个白森森的骷髅。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屋子里一片漆黑,马丽已杳然而去,无影无踪。我便再难以入睡了,坐靠床头抽烟。黑漆漆的夜里烟头一明一暗,如果外人窥视,在烟头的微光映照下,我的脸必定红得吓人,犹如模糊照片上的骷髅。后来我感觉很饿,已经无力支撑,便起来泡了包方便面,之后,居然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心中空落落地,无头无绪。第二天下午天气恢复了以前的烦闷与燥热,我脱掉T恤,光着上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时产生了醒来不如沉睡的想法,而且在房里一个人团团转,更感空虚与落寞,便决定到集体宿舍里去过一过,逃离这过分自由的一个人的空间。
在夏飞扬他们宿舍里敲一敲门,没人应声。才想起夏飞扬以前也是在外面租房的,租房之外,恐怕其他人也很难以在宿舍里呆得住了。如今这班哥们都已是万事大吉,只拿毕业证了。分配的事也大体有了去向。如此轻松自在,必定耐不住寂寞了。正准备折回,却听见里面有响动,推开门一看,以前和我在一个机关里实习的一学兄从床底下钻出来了,他尚只露出半截头来,推了推眼镜说,找烟,找烟头。而露尴尬之色。我坐到床沿上,悲悯地说,怎么到了这步田地!他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左手里抓了一把烟蒂舍不得丢掉,说,这些烟头还剩一大截,太浪费了。我掏出烟来抛给他一根,他感激涕零地说,久旱逢甘雨,真是久旱逢甘雨呵。我说,落魄到了这种程度?学兄点燃烟,猛吸两口说,这一向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不过也值得,不瞒你说非兄,最近是**添香了,林忆莲林妹妹被我搞贴了。我便记起了实习时同室,他曾说过想起林妹妹来他就要首淫的话。真正的林忆莲他当然深知是空怀凌云壮志了,问题是那次在夜总会碰到了一个林忆莲的复制品,从此豪情满怀,决心要实现梦寐以求的伟大理想。如今梦想成真,自然是欢欣鼓舞了。而我对此很漠然,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那又怎么样?他放声笑起来,被烟呛得连连咳嗽,一分钟才平复下来说,非兄,这你就有欠见识了,你知道林忆莲的身高多少,三围多少吗?你知道林忆莲的皮肤是什么质地?前晚我帮她量了,她就是林妹妹第二!准确无误,没有误差。也就是说她是标准美人体形。这是勿庸置疑的事实。人啊,一生何求?非兄,我们一生何求呵。纵然我落魄到没穿没吃,爬到床底捡烟蒂,只要在她面前能够一掷千金,象个真正的大老爷们,我又何怨何悔?学兄言辞慷慨,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情状,崇高的悲剧色彩溢于言表。我不免为之动颜,为那个林妹妹的好际遇而高兴。学兄烟抽得很快,话还没完烟就抽完了,把烟头摁灭,交到左手的烟头仓库里,右手又伸过来说,今天幸遇非兄了,否则我就人困马乏,今天晚上绝对是纲不举、目不张了,再来一根吧。赶明儿有了外援,再和你理会。我一阵好笑说,理会什么,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给。说着就再掏给他一根烟,自己也掏了一要,斜躺在床上边抽边和他闲扯,以消去心头的落寞和郁闷。学兄沉醉在烟雾中,感叹说,非兄你这人好,一副侠义心肠。我心里骂道,你这家伙也就这水平,一根烟就可以跟着人家摇尾巴。不过嘴里却无限关切地说,老兄,初涉爱河,可得保重身体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啦。学兄一副万无一失的神志说,没事没事,林妹妹也这么说。我跟她说,没关系的,趁着我现在还年青,把工作做到底。呃,这话我曾说过,跟实习单位的领导。我不由大笑起来说,说过说过,你要加晚班,单位领导来看你,你和他们说了这句话。他当场表扬你,要把你的事迹反映到学校来。学兄右手弯了弯,青筋暴露,说,这回我可不是说便宜话,我有这个实力,彻夜不眠,彻夜不眠也行!我便觉得好笑说,到底是春雷第一声,威力无穷嘛。心里说,你这厮,顶着一副老花眼镜,身体是瘦精精的一根葱,还吹什么牛?人家都担心你趴在林妹妹的身上虚脱过去。学兄很不满我的说法,争辩道,什么春雷第一声,我有前科!我尽量提高自己的兴趣曲意道,我不信,你说说看和林妹妹是怎么回事,我才相信你有没有前科。他兴趣高涨,说,这很容易,很容易,还是革命领袖说得好,枪杆子里出政权。我先一枪中的,杀她个人仰马翻,以后呢,人家就乖乖的自然投降了,水到渠成嘛。我说这还差不多,但心里却涌起一阵反胃的感觉。这大学生活实在是百无聊赖了。学兄看一看表,哎哟一声,起身就要往外走,说,只顾着说话,把约会给耽误了,准五点,她说了的。到了门口却又回转来说,好阿非,再给一支。我只好又掏了根烟给他。他拿着那支烟,把左手的一大把烟蒂放到床铺角上的一个把罐里,匆匆往外走,一边说,善良的阿非,愿上帝保佑你。学兄走了,我仍躺在床上懒得动,心里在诅咒全寝室的人。这班八辈子亏了女人的鬼!性饥渴!眼看着我在这般空虚寂寞,想找个人说说话,竟然连个尸首也找不到。我情绪一时低落到了极点,烟没命地抽,把烟蒂摁灭后,排着队一直摔到床底边,既让那位仁兄回来后看到烟蒂,又要让他再爬到床底下去。床最底边那个烟头,只烧了一半便摁灭了,他拿到时一定会喜形于色,大叫捡到了一个大家伙!然后会高兴地骂,阿非真他妈铺张,好象祖上三代都是贵族,阔得无边无际,连烟头也可以不要。我想着他要说的话,不由一笑。
不想回租房里去,那个一个人的空间很快就能使我陷人马丽的泥淖中,并非要忘记她,只是不愿意随时随地地陷进去,无休无止。那些生和死胶着的苦难的哲学,因为太过于深沉而使我怯于理解。如果可能,我宁愿纠缠在纷繁而漂浮的生活中,即使不能得到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的快乐,却也不会有一个思想深刻的哲学家的痛苦。我是一个平庸的人,没有杰出的才华,也没有过人的胆识,生活的能力不过尔尔,除了比一般人更爱女人之外,我的身上没有其它的过人之处,又能企求什么?以前奢谈毕业后的大作为,那无非在我们那个小县城的青年中,作一种并不承诺什么,又不伤害什么的形象设计而已。如今毕业真的来临,我又何尝去精心涂抹自己的未来?马丽死了,她还愁没有一个她的未来么?但是她死了。所以萦绕在我们身上和意识里的,并不是未来,而是生与死,以及与生和死有关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许多
东西。或许,还与年青有关?天渐渐黑了,在集体宿舍里,我的意识缠绕在这些挥之不去的题目上。集体宿舍那股男生的特殊味道,汗臭、烟味,未洗衣服的气味以及刚刚成年男人的腥味,混合而成的气息,打击着我意识中的这些题目,把我拉到这些生活中最实在的、可闻可感的东西上面来。在这种气息中,我才可以稍稍安心,不禁回到了高考那一年的情景。第一年我和许多应届毕业生一样,都没考上,那时候对于我们这些才具平平、智商并非特别的人来说,高考做两年准备是最正常的情况。应届生考取,那当然有些天才的味道了。像湘子,那便是她这一届的姣姣者。(所以当初认识她,她说刚刚考到了我们学校是文科状元,我便
有些不悦。)那一个夏天,失落的我不曾走出房间一步,整日困在竹板床上,翻来覆去。汗把衣服浸透,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又睡,我的睡功估计就是那时候培养出来的。赤着膀仍然热。这是我的印象中最热的一个夏天。肉和竹板紧密地粘合在一起,一个翻身时,嘶嘶地,像把上好的涤纶布撕开了的声音。烟味汗味搅和在一起,街道的弄堂里,街风吹过,又飘过来一股死鱼虾和腐烂水果的气味,我便在这些气味中度过了这个夏天。幸喜弄堂里每当中午时分便响起一个老太太的叫卖声,甜——酒——。随之一股糯米水酒的香味飘进了鼻孔,我在昏睡中猛吸几口,可惜的是老太太很快就从弄堂口消失了。那水酒的香味成了我最难忘的气味;而甜——酒的叫卖声,却成了我的生活中最好的音乐。以后这几年,一到烦闷躁热的时候,我总能回忆起这个夏天的情景,甜甜的水酒的香味也随之扑鼻而来。
大约从十点半开始,学兄们陆续回来了,唱着昼伏夜行的游击队队歌:
我们都是神呛手
每一颗子弹打中一个女人
我们都是飞行员
哪怕那山沟水又深
在茂密的丛林里
我们的弟兄在进攻
据他们分析,这首歌实际上表达的是一种性意识,稍改两个字便完全暴露了作者的意图。所以后来它便成了“单身汉阵线联盟”的主打歌曲,以对抗经常出双人对而太招眼的“鸳鸯蝴蝶派”,另外也起一种自我激励、增强自信的作用。我以前住集体宿舍的时候,尤其是星期六星期天,几乎每晚都能听到这种激情澎湃的歌声,大家彼此视为战友,以此作为战斗号角来相互唤醒和慰勉,仿佛曙光在前,单身汉的日子仅仅成了黎明前的黑暗。现在临近毕业,大家多少都取得了一些成绩,歌曲的意义恐怕已不仅仅是慰勉了,而是一种得意的自我膨胀,自我吹嘘。他们看见我时,我尚在半醒半梦之间。我们一同实习的另一位学兄大叫
起来,阿非呀,好久不来,最近是不是有骄人的战绩?我淡淡地说,没有,平淡无奇。学兄不无失望地说,阿非可是一点长进没有,喂,外语系最靓的那个鳖跳湖了,外语系现在撑不起来了。另外两个附和着说,是呵,原来总以为外语系美女如云,抽掉那个鳖再一看,全是错觉。真面貌是一穷二白,就像我们伟大的祖国在旧社会,一样像样的工业没有。可怜的外语系,怎么就没培养自己的民族工业。学兄说,呃,听说她浪得很,像样的男人全上过,我怎么就没接到通知?那两位大笑说,说点别的,你也算像样。他们无聊地拿她开心着,一致地感叹是多好的鳖呀,怎么能够不救济救济受苦受难的同胞,黄泉一赴,什么事不顾呢?浪费了那么好的资源。我忍无可忍他们的调侃,用一张厚被子沉沉地蒙住头,蒙住耳朵,蒙出一身大汗。他们的声音却还是倔强地钻了进来:阿非这厮,越来越古怪了,脱离生活!不知什么时候捡烟蒂的学兄回来了,一路哼着小调,我从被子边缘看见他光着膀子,T恤搭在肩上,像个流氓无产者。看样子今晚收获不小。他一进门就嚷道,弟兄们救救我,我快乐得不行了。我想他一来,终于可从马丽的话题中解放出来了,就掀掉被子。他一见我,大叫道,
阿非,你还在!快分享分享我的幸福吧。但是同时,他看见了地上的烟头,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没弯下腰去捡,只是装着视而不见,把它踢到了床底下去,有一个踢了两脚才进去。他这时才仿佛稳妥地坐在我睡的床椽上,絮絮叨叨地把今晚的战事朝我泼。他装出一副老练的生疏,仿佛老手面对了一项新课题,煞有介事地和我这样的重量级经验大师讨论。而其他人他又不屑,好象他们还没人流,在男女这事上不足与谈。他说,你尝过从背后进攻的滋味吗?很坦率地说,我以前确实没尝试过这种新的攻势,如果让社会学家来研究,他一定可以由此得出一项结论,人类以前是四足的。这种性交姿势当然是他们的唯一选择。所以双手的解放
是人类的一大进步。自然他们也随之失去了最野性的、最原始的、最富生命力的背交方式。我们现在跨在女人的背上,无疑体现了人类巨大的怀旧情绪。他们在怀念过去粗犷的岁月,生命力旺盛的岁月。唉,我现在才明白,人类在走向文明的同时,失去了太多的自然属性,这种代价是无法估量的啊。关于这种姿势的许多具体细节,阿非,我再找个时间和你细致深入地探讨探讨。但是这时候我已经忍受不了。为什么大家只有同一个话题?我不愿再听这个题目,我讨厌。我到集体宿舍来只想感受群居气氛,向一个人说些什么,让我从生死萦绕中解脱出来。但是谁都不会来体会我,谁都不会来和我闲扯,他们闲扯必性,让我厌烦。我于是站起来,说,兄弟,你留着自己慢慢去品味吧。然后走出了集体宿舍,在校区里乱窜起来。因为太晚,又不便于到湘子她们宿舍去了,就在街上寻了家录相厅坐进去。不久看录相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放映的人问我要了十元钱,港台枪战片,一片接一片地为我放到天明。我不停地抽烟,烟雾不停地从我嘴里被喷出来。天明的时候,厅里已经泛起了滚滚浓烟。
我并不是很爱看录相的,也并不喜欢那种气氛。但港台的片子情节紧张,热热闹闹地,加之声影俱全,让我感觉不到一个人独处时容易陷入的那种状态,那种生亦如死,死亦如生的情境。很多天之后,我才逐渐明白,我是无法摆脱那种梦魇一一般的情形的。只要我疲倦地回到一个人的房里,往床上一倒,马上,许多情景就奔赴到眼前,生死之间的疑问便油然而生。我必须找到一种可以使我全身心投入的东西,比如事业、比如劳动,比如爱,否则我就无力自拔,没有救药。
第二天一早,从录相厅出来,感觉全身轻飘飘的,不但手脚和身子不太灵活,脑筋也麻木得像瘫痪了的机器,不便再用:大街上的任何声音都被听成了嘈杂的斗殴声和凶杀的嚎叫声。街道两旁重见天光的树叶在晨风中微微颔首。街上有不多的几辆货车和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们。清早拉练的体院学生穿着短裤背心,三五成群晨跑,两三个男孩中往往夹了一两个女孩,男孩们在鼓励跑不动了的女孩。老太太老大爷们永远是城市里最早苏醒的群体,他们两只拳头别在腰间,神经庄严地轻步J慢跑,头发被黎明染白。那些公务员们提着菜篮子或骑着自行车,往菜市场里赶。有的是要去赶第一批的热豆腐,有的是老婆女儿睡在床上等他的早餐,还有的则必须尽快把一天的菜买好,赶在八点之前到办公室。没有摊位的零星小贩骑着三轮车,一路左顾右盼,间或吆喝几声。城市在忙碌中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大家为着明确的目的在运动和奔忙。而我却也很不适宜地走在大街上,似乎与这个城市毫不相干,是与城市脱了节的东西。我全身冰冷,手脚麻木,瑟瑟发抖,头脑空白异常,没有思想,没有目的,明明双脚踩在街道的水泥上,却感觉脚不踏实。犹如天马行空,轻轻巧巧,飘飘荡荡。我像是城市里没有意义的那一部分,是城市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