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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子走路很快,走得虎虎生风,
    肥裤被风拉得响,身体的轮廓若隐若现。
    我忽然觉得她丰满、成熟多了,
    已经从她身上找不到未成年的黄毛丫头的感觉了。
    我和湘子最后一次见面就在从录相厅里出来的这天早晨,她突然之间已经站到了我面前,一脸青春光彩。阿非?她说,我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头发更短了,全部拢到耳根后去,发根清晰地从后颈自皮肤里渗出。因为是流线型的上衣,胸脯比以往突出,小小乳头凸现出来。大约是因为晨练之后还要去换衣服,所以没戴乳罩。肥裤在她身上很不适宜,不过修长光洁的腿从大裤管中探出来,却更加好看。我把她看过一遍,才惊异地叫出:湘子?湘子本来面带喜悦,却突然凝滞了。她把我左看右看,最后才忧怜地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说,这个样子?什么样子?湘子说,好像从医院里逃出来的重病号。你看,胡子这么多,眼睛
    也没神,脸上肌黄肌黄的,几天没吃东西了?这时候另一个短衣短裤的女孩从楼上跑下来,经过我们边上时,拍了湘子一下背,诡秘地回头一笑跑走了。
    湘子对她说,你去吧,我今天不跑了。然后又问我,写论文去了吧?弄成这样?论文写完了?看来她并不知道论文的事。我支支吾吾,无言以对,这时从楼道口又涌出来好些女生,我才猛然发现,这是女生楼,我居然一大早跑到女生楼来了。湘子说,你先等等,转身跑上楼去。女生一批批地下楼来,加入到街上晨跑的行列,经过我面前时,她们疑惑而警惕地望我几眼,恐怕把我怀疑成了叫花子,或乡里大伯给女儿送钱来了。我则小心地给她们让路,一脸纯洁和无辜,生怕遭到她们的盘问。这些女生都是警惕性很高,也很厉害的,发现了可疑分子不会轻易放过。既然湘子说我今天形象那么差,就完全有可能成为对象。直到湘子朝我跑过来,她们的目光才由疑惑变成了释然和惋惜,似乎猜到了这就是一年级那个漂亮女孩湘子的男朋友。这个胡子拉碴的大龄青年,肯定是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他怎么把这个漂亮女孩搞到手乃是令人愤慨的疑问。湘子拉了我的手说走吧,去吃点东西。她稍前走着,俨然大姐姐领着个不谙世事的小弟。她坦然地对擦肩而过却回头来的女生微笑,她的笑足以让她们理解和原谅。
    湘子走路很快,走得虎虎生风,肥裤被风拉得响,身体的轮廓若隐若现。我忽然觉得她丰满、成熟多了,已经从她身上找不到未成年的黄毛丫头的感觉了。我紧跟她走着,走过了半条街,始终不见一家开门的小酒店,唯一开门的一家面馆也还没做好准备,需要等一等,湘子说上其它地方看看,我说算了,就在这儿坐一坐吧。我对于吃东西没半点胃口,只是因为这是湘子的关照,我希望得到她的关照,希望去体会她的关照的温暖。对于她的爱,我为什么没有倍加珍惜,对于她的这份感情细心呵护,把它返回到她的身上,成倍地给她回报?生命是如此之轻,死与生如影相随,当我们能够感受到生的时候却去放纵和放逐,那不是
    对生的放弃么?而当生的第二个阶段死来临,生命已成过去时,我们已无法感受曾经的阳光空气和情感,无法再作选择,生已成为曾经的存在,已成为哲学的生,我们的修正生活的权力便被死亡剥夺了。湘子端着店老板送过来的一杯热茶,定定地看着我笑,她的眼睛明亮清洁,忽闪忽闪地泛着无邪的光。我在心里说,湘子,让我好好地爱你吧,这些难道还不足以成为我爱你的理由吗?但是,我没有勇气。
    我连续地喝着热茶,用茶杯烫了烫手,感觉体温正在上升。虽然如今已是六月天气,白天气温很高,但晚上气温却很低,尤其是后半夜,我几乎是瘫坐在录相厅的沙发上,手脚冰凉如水,紧紧抱住身体,倦作一团熬过去的,热茶下到肚里,整个人像被注入了一股生气和活力,霎时间感到阴气消散,身体逐步还阳。而湘子的眼光,以及那热腾腾的米粉摆到面前时,我似乎感到自己正在重返生活。我呼啦啦吃着米粉,很是迫不及待。我已经很饿了,几天之间只吃过一包方便面。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她感到她做对了一件事。上一次事件之后,她大概觉得,在我面前,她应该把事情做对,而不是再做错了吧。两分钟,我便把一大碗米粉吃完了,我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她说,你看你,做事也不能顾不上吃饭呀。我就不同,我要是做什么事或者玩疯了,我爸就会准时警告我,他总是故意恶狠狠地说该吃饭啦,我就没法,乖乖吃饭去。从小就这样,到现在虽然他不在身边,可是一到点,我就好像听见他该吃饭啦的声音,习惯成自然地提了盆子去食堂。我说,现在你怎么不吃?她说,还没到点。几点呀?早餐七点,午餐十二点,晚饭六点。那么准?正常时候是这样,有时候不到点也吃不进去,你呢?你没自己的习惯?我笑说,我呀,饿了就吃,急啦就拉,没有你那样的不良习惯。湘子笑了,说,今天饿了吧,怎么就不知道吃?我说,我实在是不知道已经饿了。她说,这也有趣,还有饿了不知道的。
    这时候,树梢上已经露出了朝霞。又是个热热的太阳天。街上的人逐渐多起来,人们依旧是行色匆匆,没有一个驻足观望的闲人,连轻步慢跑的老大爷手里也还拿个收音机什么的,听一听国际电台,这让人感到这个城市人们的生活紧促而有序。而忽然间我觉得,融汇到这些人们中去,生活是颇有意思和意义的。至少,大家会看到,你在那儿为了生活而忙忙碌碌吧,他们会觉得你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如果你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你就不再是生活的局外人了。你会要为前途、事业担心,为家庭和爱情负责;你会要为股市的暴跌而忧心忡忡;为不久就要下岗而焦灼不安;为女友突然离去而忧郁痛苦;为顶头上司对你的一瓢冷水而苦闷伤神。什么事都可以在你的心中引起波澜,因为你对生活倾注了一切,所以你关心一切,你会为着琐碎细致的生活而费尽心思,至于像生和死那么宏大的主题,在你的眼中将是离得很远,遥不可及的。你将觉得自己生活在生活中,而不是生活在神秘和哲学中。但是我为什么担过心,我对什么负过责?我像一个空心人,一个离真实生活很远很远的人,一个没有心思感悟生活的人。一个多余的人。有我,人们不会因此而生活得更好;无我,人们照样延续他们的喜怒哀乐。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心中徒然升起了一股悲凉之气。
    湘子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你在想什么?我回过神来,假意道,我在想这碗米粉多少钱,是不是比校园里的要贵几毛。说出来之后,我却对此很震惊,假如我能够这么关心这些细枝末节就好了,生活就将有很多值得我去比较、识别、认识和思考的地方。那都是我从来不曾留意的。我比较和研究过的,是街上闲逛的那些漂亮女孩。那倒是我从来没有厌烦过的主题。有时候我想,我的兴趣,是不是太偏执了点?
    湘子也没在意米粉的价格,她告诉我,虽然今天是星期六,但上午她不能陪我,因为她加入了系里的一个剧社,最近在排《雷雨》,准备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拿出来。而她在剧里演了繁漪。她腼腆地告诉我,她是不想不敢演繁漪的,可是大家都夸她饩质好,适合。剧社的导演说,繁漪的角色非湘子莫属,这就让她推脱不了,这几天忙着背台词。我吸取了去年的教训,再不敢奚落她,而且我也希望她能够投入到这样一些活动中去。就说,好吧,你演戏吧,只是别演得太好了,到时候我看得招架不住涕泗滂沱了就行。湘子这一次竟然接了我的话说,要能那样,我就做专业演员去,专挑了打动你的本子接,看你能流出多少眼泪来。
    我很高兴她和我说这话,就进一步说,我可是活生生的一个林黛玉,泪珠儿不断线,从冬流到春,从春流到夏,你有多少本子?湘子沉默一会儿之后,眼里露出笨拙的机灵,说我吧你?:我笑道,没错,就说你,不过真的告诉你,多少本子都婉然,我是钢铁战士,就一个本子能让我变林黛玉,一个孤本。她又中了圈套,问,什么本子呀,那么神?我忍住笑说,多笨!刚刚不是说说你吗?湘子面带羞怯地说,我是笨,你多聪明呀,牵着人家的鼻子。这时候,太阳已经露出了一边脸,我不小心弄掉了一只筷子,弯下腰去捡时,无意中看见,湘子的嘴撅着,那一边鲜艳的太阳的脸正贴在她润泽的嘴唇上,构成了一副摄影家灵感突发也想象不出和寻觅不到的《晨吻图》。我妒嫉着那半边太阳,却也没把我见到的景象说出来。倘若我换了她的位置,她在我的视角上看去,那还有什么趣味呢?我捋了一把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想。这副无意之中瞥见的图画,多年后仍清晰地构建在我的头脑中,使我无法忘记和湘子在一起的时光,无法忘记大学生活的尾声部分,无法忘记整个的大学生活。湘子走的时候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脸,就如这一天初升的太阳,她叮嘱我上午去睡一觉,然后她说,我先去排练。她很干练地安排这些,好象在部署一项复杂的工作。
    湘子走后,我便在大街上徜徉起来。这条街十分嘈杂,也最生活化和市民化。各种人都在街上叫卖、行走和谈论。梭着一双小眼不说话的是小偷,神不知鬼不觉地撞你一下,一瞬之间你便失窃了。中国的小偷不比外国的小偷,外国的小偷庄重大方,甚至穿着入时,大街上见着,一声“哈罗”,提醒你说,小心小偷!然后和你擦肩而过。擦肩的一瞬,你失窃了。这样的情形我曾在北非谍影》那部影片里看到过,偷得幽默得体。而我们这条街上据说也是小偷最多的,时常有大爷大妈坐在车上号啕大哭,不肯下车,原因是钱包被偷了。因此走在大街上,没有理由不关注那些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人。我穿行在人群中,注视着那些形迹可疑的人,如果这个上午果真出现小偷或者抢劫犯什么的,我想我绝对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抓住他,把他扭送公安机关,哪怕他只抢劫了一分钱,或者只偷走了一个空皮夹,里面连身份证也没有,只有一张玉照。可是这条生活化的大街上,成千上万的人群中,居然一个上午一起事件也没发生。只有一个小伙子,在我的前面匆匆走去,对面走过来一位美丽丰腴的少妇,那小伙子匆忙之中在少妇的胸脯上捞了一把,少妇稍一停止,看着怀里。我顿时兴奋起来,咬着牙说,终于让我给碰上了,你这贼!不过我私下判断,如果不是贼,就一定是性骚扰。这当然也是很缺乏道德的。我怒火中烧地冲上前去,抓住那小子的胳膊,喝道: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小伙子被我一喝,吓了一跳,站住了,仔细打量着我,见我一副从密室里刚刚出来的样子,象一根豆芽菜,嘴角立刻露出了强者的轻蔑,他冷笑着说:爷们,啥事轮得着您来关心?我一愣,那一阵子,突然来了勇气,扯着他倒走到那停在路边的妇女旁,厉声质问,你在她身上干了什么?那妇女见我们俩在她身旁闹起来,惊慌地抬起头来,我发现她的眼里露出一份天生的媚相来,心想,也难怪我边上这位控制不了情绪。那小子抑制住满腔的怒火,把左手搂着的一叠楼市宣传画一扬,说,怎么啦,凭您这身打扮,也想买楼?好吧,我们公司恭候您的光临。然后揭了一张宣传纸往我手里一塞,扬长而去。
    我一看,纸上印了一片湖边漂亮的楼群,几个天蓝色的大字赫然入目:眼收湖光山色,打造浪漫生活。我望着那小子的背景疑惑着。一边的那个女人笑着说,怎么啦,把他扯到这儿来,是想告诉他,你也要一张我手里一模一样的画?她举着手里的画,自然,和我手里的不差分毫。我尴尬地说,不是不分非曲直,我是觉得,他好象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手脚?她笑了起来,笑得胸脯象两座宝塔形的弹簧。你可真是个热心肠的人!
    她一直笑意盈盈,好象仍沉浸在我那可笑的举动之中。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成熟女人的魅力却是我们学院的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孩们所难以比拟的。我不由想到了那位房东大姐,她如今在哪里?她说,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警察。我耸了耸肩(这个动作是从马丽那儿学来的)说,你看我这么轻飘飘的一身,当得了警察吗?黑社会的人一个拳头,就可以把我撂到九霄云外去。她笑了,可是你比一个职业警察还要警惕。我说,你是说刚才?我当时明明看见他在你的胸前捞了一把,我的耳边就……。她说,你别告诉我,你的耳边响起了领袖的教导,然后你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我说,基本上是这么回事,我想我应该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她放声笑了起来。我局促不安,不,不,也不是为人民服务,我是想——我希望以此介入你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噢不不不,不一定是你们的生活,是人们的生活。人们的生活?对对,大街上那么多人,我觉得我是个局外人,我应该介入他们的生活。她大大地吃了一惊说,是吗?你真是我见到的最有趣的人!
    我是个有趣的人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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